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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葉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爺,還有各位‘爺’們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聖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數。該當的福壽,一樣也短不了誰的;當不起的,硬要強求,反而貽害自身——听說圈禁中的二爺,已病在不治?”

        “對,廢太子胤,大約時日無多了……參與了奪嫡之爭的眾位‘爺’們,他也許就是最早去的一個。呵……”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听得呆呆的李衛倒被嚇了一跳。

        “……紅塵百劫,浮沉誰主?這一場風雲,居然就要從當了幾十年太子的胤身上,拉開散場的序幕,一群痴人,爭了一輩子,生有何歡?”

        無盡的沉默,我的疑問無人回答。

        ?出自《老子》上篇道經

        另外,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皇二兄、原康熙朝皇太子允病故,追封和碩理親王,謚曰“密”,雍正帝稱“兄弟至情,不能自己“,親往哭奠。至此,這班皇兄弟開始了迅速的凋零。

        花逝(上)

        雍正三年夏天,剛進八月,京城熱浪滾滾,正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圓明園的上午,湖面漾起疊疊清波,送來涼風,阿依朵陪我坐在湖邊枝葉繁茂的大樹蔭下,捧著冰果盒大快朵頤。

        “你看,胤祥出來了。”阿依朵指著湖對面。

        這里正好可以看見對面皇帝處理政事的所在,而我們卻躲在夏日濃密的植物後面,比較隱蔽,每當看見層層穿戴整齊的官員們狼狽的樣子,阿依朵就樂不可支,借機取笑一番。

        “前兩天他又得賞賜了,‘允祥實心為國,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銀一萬兩;允禮照親王例給與俸銀、俸米,護衛亦照親王府員額。’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給他了吧?連允禮也跟著沾光。”

        看著胤祥遠遠的邊走邊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繼續八卦道。

        但幾乎同時,軟禁中的十四爺允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折中有“我今已到盡頭之處,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淒涼之語,而大加諷刺貶斥,言其狡詐偽飾。同樣是兄弟,處境卻天差地別,瞧在外人眼里是什麼滋味且不管,就連胤祥自己,似乎也覺惶恐,堅決辭去了皇帝還要賞他一個兒子為郡主的恩典。

        這些話要說起來無趣得很,我無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罷,塞了一嘴的東西,還有這麼多廢話。”

        “我就喜歡說,你護著他做什麼?得了銀子,才能年年運來雪蓮呀。”

        雍正三年春,雪蓮再次準時送到我眼前,仍然沒有任何話,只有一朵冰冷靜默的花,看來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來上這麼一遭了。讓這位百無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說,我也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好假裝什麼都沒听見,一轉頭正好看見藏心閣里的一名宮女急匆匆向高喜兒報告著什麼。

        高喜兒一听,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忙趨步過來,小聲說︰“主子,宮里年貴妃來瞧您來了,在藏心閣等著呢。”

        “誰?”阿依朵立刻抬起頭來︰“就是宮里風頭最足的那個年貴妃?年羹堯的妹妹?”

        我還在思索,倒被她反應嚇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麼呢?她可沒惹著你。”

        “你都已經不跟她爭了,她還敢追到這里找你麻煩?等我去會會她!”

        我哭笑不得,連忙按下她︰“快別叫人看笑話了,有你這樣的公主嗎?你怎麼知道她是找麻煩來的?你一去,有幾個厲害角色也叫你嚇走了,什麼話也別指望好好說了。”

        站起來理理衣裳,對阿依朵說︰“況且她能來園子,一定是奏請過皇上,皇上準了才得進來的,皇上就在對面呢,能有什麼事?你好好乘著涼吧,我去見見就回來。”

        又囑咐她身邊的人看好她,不要讓阿依朵莽撞壞事,才沿著湖岸綠蔭往回走。

        遠遠就看見一位宮裝女子只帶了一位宮女,一位嬤嬤,站在藏心閣外湖畔綠柳下,微微仰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皇帝親手寫的那三個字。她打扮得很鄭重,兩把頭兒後別著一朵碩大的芍藥花兒,蟒緞旗裝外套著玫紅色紗羅坎肩,雪白圍領,踩著“花盆底兒”,後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豐腴婀娜。

        “給年貴妃請安。”

        她反應過來,一轉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別多禮!我這麼說來就來的,也沒先知會妹妹一聲兒,還正不安呢,只是請皇上準出宮一趟不容易,只好厚著臉皮就來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棄,我就叫你一聲妹妹了。”

        “貴妃娘娘怎麼這麼說?不知道姐姐要來,沒能去迎接,妝扮也隨意,我倒是怕貴妃怪罪呢。平時也不敢請您移千金玉體來的,既能來,真是榮幸還來不及,若不嫌棄這里髒,姐姐趕緊請進屋喝盞茶罷,這大熱的天,姐姐別累著了。”

        請著安,說完了客套話,才站起來欲攜她手進去,她卻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塊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嬤嬤,對我說︰“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兒,你別見笑,一個女人,能得男人能這樣對你,就算荊釵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幾世難得修來的福氣啊。”

        她這話說得十分感懷,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紅了臉,又見她眼眶都泛紅了,不由詫異,更加不知道她的來意。

        第一次這麼近的認真端詳她︰兩只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細細的彎彎雙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樣子,面相顯得哀怨悲苦,大概因為這個表情的緣故,臉頰也顯得有些松松的掛著,不太精神。她畫了濃妝,被熱氣一蒸,粉面紅唇,分外嬌艷,但我卻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臨湖最清涼處給她安了座,她松開拉著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這雙手,水靈靈一把水蔥兒似的,十指縴縴,叫人拉著好不可憐,真舍不得放。”

        她親熱得越誠懇,我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的手厚實潮濕,摸上去軟綿綿的,頗感覺溫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親自送上現成的冰鎮酸梅湯給她,又端給她身邊的嬤嬤。

        “喲!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嬤嬤一屈膝跪下來高舉雙手接了,卻先不起來,把酸梅湯往地上一放,磕頭說道︰“凌主子,咱們娘娘來這麼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著老臉也要先幫年貴妃娘娘說句話兒,從前太後老佛爺、皇後娘娘對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頭的事兒鬧的,咱們家年主子一向是個和順的性子,對您連半句不好的話都沒有過,您心里別有疙瘩……”

        听到這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來阻止她再說,自己說道︰“您這麼大年紀了,暑熱的天,怎麼動不動就跪?弄得像我這里不懂規矩似的。那些話兒都是陳年舊事了,提它干嗎?你不說起我都忘了!”的61

        “就是!咱們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鏡,不沾塵埃……”

        高喜兒搖頭晃腦說著,見我回頭瞪他,吐吐舌頭小聲嘀咕︰“這是皇上說的……”

        “李嬤嬤是自小看著我長大,跟著我進宮的,待我同女兒一般親,她一時心急,妹妹你別怪她。”年貴妃連忙解釋道,又急急的說︰

        “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書達理,有才具,我這笨嘴拙舌的,竟越發不知道怎麼跟你掏我這顆心。咱們宮里的女人,外面瞧著不知道怎麼好,錦衣玉食的,卻是黃連雕的菩薩——外頭光亮里頭苦,只求個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這話何嘗不是呢。”我見她話說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諱,倒像是多年閨房好友知己密語,暗暗納罕,柔聲安慰︰

        “什麼富貴名分,都是虛的,哪個人不是光著身子來世上,又光著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難得的福分。要說我自己的故事,里頭許多緣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頭的事兒,誰能說得明白?誰敢說得明白?咱們不要去管它,且圖個自身心安就是了,宮里的女人誰都不容易,瞧瞧太後……太後老佛爺不喜歡我,那是我沒那個福分,就是皇後娘娘,也不過是站在她主理六宮的職分上,我還不至于為那些記仇的,姐姐你心里才別有疙瘩,有什麼話,跟妹妹直說就是了。”

        長篇大論的,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她,她紅了眼圈兒,手里把一張五福捧壽的絹子扭成一團,鼻子里悉索著,眼里漫上來一層水霧。

        “這究竟是怎麼啦?”我看著不對,示意高喜兒把人都趕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門口,又看看年貴妃身邊的宮女。

        “蘭舟不要緊,也是我娘家帶來的。”年貴妃擦擦眼圈,說︰“我身邊攏共也就這麼兩個可靠人兒了。”

        看來她是有意只帶著自己的心腹,專程而來,我略微有了些猜想,專注的看著她。

        但她踟躇一陣,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見她遲遲不說話,李嬤嬤又了跪下來︰“凌主子,宮里宮外都知道,皇上身邊最說得上話的,就是您和十三爺了,現在還有個方先生,求主子給咱們家苦命的娘娘個信兒吧!年家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我嚇一大跳,幾乎要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間,皇帝就公開諭責年羹堯,並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揭開了處置年羹堯的第一步。現在年羹堯已經被降為一等精奇尼哈番,據說正在四處轉移財產,而皇帝對他的最後動手,看起來也已經一觸即發,年妃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知道?

        話一說開,年貴妃反而鎮靜下來,坐直了,慢慢說道︰“妹妹,不怕你笑話,還在年初的時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宮房里人來人往,賀禮如山,有兩個月真是熱鬧得不堪,我父親封為一等公後,家里也常有信兒來,家里人也三天兩頭進得宮來說說話……可是三月一過,四月間,人就漸漸少了,說話也支支吾吾的,家里人來了兩趟,只說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見時失禮,掃了皇上的面子,不讓他再帶兵,要讓他回中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