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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我明白了,這位胡大人的事兒,似乎還可轉圜,如今西北已經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這些細枝末節,大概並不就至于……”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她自然千恩萬謝,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給我,我見那整塊碧玉通透均勻,質地十分難得,不由聯想這是年羹堯不知哪里搜刮來的,笑著堅決推辭了。

        花逝(下)

        把那封信還給她收好,親自打水要她洗把臉,整理糊成一團的妝容,蘭舟正替她洗臉抹發,外面小太監突然報道︰“凌主子,皇上這就啟駕過來用午膳了,請凌主子迎候。”

        年貴妃驚魂未定,一听這話,嚇得臉都黃了,忙忙的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貴妃姐姐來了,姐姐何必急著就走?不如就留在這里一起吃吃飯,說說話兒。”

        她哪里還有心思說話?拉著我雙手只是哀求的看著我,話也說不出來。

        我見她是真的心慌意亂,也沒時間再勸解,只好親自把她從另一邊送了出去。

        看著她被攙扶走遠,才回身想找那個小太監問問︰皇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這個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羅嗦!我幫你把她打發走了!”

        阿依朵從外面跳進來,一名小太監畏縮的躲在她身後,頭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听!阿依朵……”我瞪著她,簡直無言以對,過了好幾秒才“怒”道︰

        “皇上就在對面,你身為公主,居然敢假傳聖旨?姑奶奶,你以為這里是草原啊?多少條人命就從這里出去了,你……再說了,你沒听到嗎?她也是個可憐人,何必嚇她呢?”

        “哼!我最討厭那些婆婆媽媽的人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什麼解決不了?大不了

        打一架,願打服輸!”

        這是些什麼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責備出一句︰“皇上一早為扳倒年羹堯準備的接替人是誰?你這幸災樂禍的,可不是阿依朵的為人。”

        “什麼……什麼?我怎麼了?”

        “年羹堯連降數級,岳鐘麒就連升數級︰從大將軍升到甘肅巡撫,再升到現在的川陝總督,總理西邊軍事,還負責查處年羹堯謊報軍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謊報的,不就是岳鐘麒自己沖鋒陷陣的軍功麼?現在岳鐘麒位高權重,一步登天了,你就這麼寒磣年羹堯的家人……”

        “哎呀!我沒想到!”阿依朵最可愛的就是一顆赤誠之心,听我這麼一說,立刻現出悔之不及的神情︰“這個……那個……年羹堯那次在草原上圍剿馬賊時,我見他也很了得,是個大將的樣子,都是一起上戰場的兄弟,有好處大家分就是,怎麼會謊報軍功呢?”

        “按你的說法,就是漢人狡猾心思多唄……”現在再說也無益,我坐下來,沒好氣的說。

        “不對!”阿依朵這才真正想明白過來,“岳鐘麒得了好處,與我有什麼相干?你又騙我!”

        “岳鐘麒不是你的心上人麼?”

        “但你能讓我家那個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爺奪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時,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問題︰他們的婚姻是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清朝與喀爾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于清朝休了

        喀爾喀蒙古?人家喀爾喀蒙古顏面何存?說不定又會引起邊疆之亂。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的祈禱保泰早死了……保泰雖然才五十出頭,但四體不勤、養尊處優,身體並不好,這個可能不是沒有……

        見我也遲遲無法回答,阿依朵氣呼呼的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鎖拿年羹堯,並將年家抄家,與年羹堯有過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員也被貶的貶、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來,短短三年掀起過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們似乎都有點麻木了,除了對除去年羹堯表示快意之外,一切辦得波瀾不驚。此時園中秋意減增,我開始時時盤算著,該怎麼去看看年貴妃?

        年貴妃姐姐家的事兒,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里打听清楚了。看來年貴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實在是個見識粗淺的庸才,別的尚不說,上任之前好歹也該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課︰

        那江寧織造曹寅、甦州織造李煦、杭州織造孫文成,合稱“江南三織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孫嬤嬤是一手帶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時一起設計擒螯拜的總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孫文成則為曹寅之母系親戚、孫嬤嬤的親族——這正是後來《紅樓夢》中賈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說過,“曹寅等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也就是說,曹李孫三家連絡有親,皆發跡于康熙一朝,幾乎是康熙皇帝從少年時就開始,親自一手培植起來的。

        親手培植起這樣一個體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極深沉的考慮,織造署織造僅為五品官,但年入幾十萬,把握著富庶江南的重要財政來源,又因為是“欽差”,直屬皇帝管轄,不受地方支配監督,其實際地位與一品大員如總督、巡撫相差無幾。“江南三織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無限時直遞皇帝寢宮,隨時密奏地方各種情況。

        當年清兵入關,江南一帶反抗激烈,誅戮最為慘酷,“嘉定三屠”“揚州十日”,血流成河,尸積如山。好容易打下來了,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順治、康熙都殫精竭慮,“織造”這個職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經過幾十年的經營,總算形成了穩定的體系,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網絡,勢力不可謂不大,以至于康熙末年,皇阿哥們對曹寅、李煦都“執師禮”,滿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們當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們幾家傳出的風聲為準。

        胤私心下卻偏偏很討厭他們幾個老家臣。一則,這些人都被康熙寬縱太過,家族太過龐大,有些管不過來的家人奴才到處惹事、作惡也是難免,對朝廷官員的影響很壞;二則,他們幾家收入奇高,花費卻也驚人,雖然康熙南巡幾次接駕花了錢,但畢竟皇帝親自從庫銀里拿出體已銀子,算“借”給他們,他們卻仍然拖欠制造任上的銀子,以至于鬧出巨額虧空,在胤看來,一家人佔用這麼多國家庫銀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簡直是國家的蛀蟲;三則,在胤做皇子,辦理國庫虧空案時,他們幾家欠款最多,卻一直沒有主動還錢,滿朝大臣都指望著他們,也跟著不還,讓胤當時日子很是難過;四則,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寶”公開壓在當時還年紀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開支持其爭太子位,可說帶領了朝廷數百官員的風向,極大的助長了“八爺黨”的勢力,間接造成了胤後來的種種窘境。的0f

        當時听完方先生長達半天的細細分析,對其中人事、厲害牽涉之復雜了解越深,越覺得︰這下壞了!當時憐香惜玉,還逞著在現代時的性格,最看不得婦孺弱小吃苦受罪,以為只是問一句話的事情,誰知里面這麼多關礙。

        記得我無奈的問方苞先生︰“這江南三織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最先動的是李煦家,那另外兩家豈不‘兔死狐悲’,拼死也要出力相救?他們在朝野這麼有勢力,不知其中給皇上添了多少麻煩?可恨這胡大人這麼無能,只抄個家、清個帳冊,居然把老李煦關四十幾天、人都折騰死了,還沒有弄清楚,不是叫整個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麼?就越發要暗中反著這些事情了,這下可好,虧空銀子一點沒找出來,反倒折騰去了朝廷多少力氣!耗了多少元氣?”

        “正是,所以後來皇上命隨赫德給曹家抄家,千叮萬囑,卻仍然免不了許多事,甚至牽涉到天家許多深不可踫的隱秘……聖祖爺親自經營樹十年的基業,自然盤根錯節,諸多隱諱,觸之者,皆難自保……”

        “這個,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隨赫德前年去給曹家抄家,今年隨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與年家的姻親關系,也被算做年家一黨,當年胡大人給李家抄家,現在年家已經被抄,這胡大人竟然也難逃一劫……江南有民謠說︰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皇上正為這個生氣,說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謠影射九爺、十爺、十四爺等人現在的處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主子能明白就好,興衰輪回一甲子,當有此劫。微臣真羨慕鄔先生……”

        與方先生長談之後,我卻仍然不能下定決心去見年貴妃——尤其怕她那雙悲苦的眼楮。

        年貴妃出宮不易,那一次之後,不知是嚇到了,還是皇帝沒有再準,她再沒有來過圓明園;而我,因為皇帝整個夏天都在圓明園避暑,他又是個出了名的沒時間出門的皇帝,當朝期間,連滿族固有的狩獵都沒有,更別說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著,沒有半天離得開的。

        這麼不安著,又盤算著,拖到十月底,議政大臣、刑部等衙門終于議定了,題奏年羹堯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堯應“立正典刑,以申國法”。其父及兄、弟、子、孫、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歲以上者俱處斬,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給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

        雖然早知道年羹堯會死,但從不記得歷史上有過這個死法?全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的全部砍頭、十五歲以下的男孩與所有女眷一起沒為官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