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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一次見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麼?韶華光陰,發尚未白,曾經為之那麼用心的一切,已經化為煙塵!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麼?”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總是夠不到你,從一開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經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邊了,可一轉眼,卻已經離得比從前更遠!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從手里滑走,越來越遠!我恨不得……”

        他向空氣中伸出一只手︰“給我刀!”

        人都愣著。

        “給我刀!”他陰沉嘶啞的聲音里有一種無處釋放的絕望︰“來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彈琴,吹笛與你相和,絮語到天明;我想陪你春游秋嬉,讓人把我們兩個一起畫進畫兒里;我為你雕了一個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給你看……但是來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都裝在里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緒能傳染。有一種飽受煎熬的顫栗從他的眼楮和手心傳遞給我,在大腦能做出思考之前,沒來由的,胸中大慟。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瑪要求去青海勞軍?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顆夜明珠送到你的發髻上?只因看到它們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從青海回來之前,還剛剛收養了一個女孩兒,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對你,正如八哥對那把龍椅,心中自有此念,余生再無寧日——前世造了什麼孽,才讓我們生在愛新覺羅家?我們真正想要的,一樣也得不到……”

        兩個粘竿處侍衛不聲不響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後拉開,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來,才感覺到空氣沁涼。快近午夜了吧?

        “……素顏傾城、夢里繁華,原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哈哈……水中月、鏡中花……”

        “放開他。都走吧,原來最後還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謂的嘀咕著,試圖掩飾心里突如其來的刺痛︰“能解開我的結,就能解開他的了麼?何必為古人擔憂?宇宙終將有幻滅的一天,有些結卻永遠也解不開,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個真正的終結?生者將永遠無法知曉。我這一走,是否就要……?

        無數小蟲子在空氣中撲騰得越來越煩躁,仿佛末日將至。我卻沒頭沒腦的想起似乎已經是好幾世輪回之前的事情,longlongago……

        在大學里,法學院的法理學課堂里,教授在探討關于現代法理中爭議最大、最受關注的死刑廢止問題。我是“左”派,堅決認為文明的死刑是人類社會發展最合適的終極刑罰,很多罪惡,不死則將繼續為害社會,哪怕是在監獄里,不死就是給人們心中的罪惡投下的某種放縱的信號。

        但在時間倒退了三百年後的今天,我突然發現,人死了,罪惡不死,因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條生命為代價,曾經被罪惡損害的一切也永遠不可能復原,無辜死去的人也無法復生。權力的擁有者,以國家的名義殺人,就是正義嗎?

        ……

        “主子!”高喜兒見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來小聲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沒了,漫天都是烏雲哪!要下大雨了!”

        抬頭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終于還是不忍心,回頭再看胤。

        他就那樣枯坐在髒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門檻上,搭著一雙極修長的腿,于是連破門框仿佛都變成了宮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兒,你真的要走?胤此生從未求過人,哪怕是皇阿瑪,我現在求你,挖出我的心來瞧瞧,再親手點一把火,將我燒為灰燼……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難道你還要讓這些人作踐我?”

        “胤……”很難從他眼眸中收回情緒,我听見自己在說︰“那竹笛雖簡陋,音色卻有分外動人之處,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卻可惜再沒有機會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縴長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陣,撿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緩緩橫到唇邊……

        然後,目光的連線就斷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殘破不全的牆角向水邊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著所有的燈籠和火把,跟在我身邊或身後,離開了這里。

        船艙外的水因為沒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氣沉沉,越來越遠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聲沿著水波清晰的遞到人耳邊,只是那調子如他的眼神般詭魅,讓人辨不清那樣的悠長高遠,到底是出于極喜,還是極悲?

        驛館內布置一新,看上去幾乎比宮里和圓明園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不在,它就什麼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見天空,身邊是高喜兒——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太監還是一個多麼遙遠荒謬的概念,眼下卻仿佛在這環境里生活了一輩子似的……還好愛是不分時空的,現代的我該嘲笑這大俗話了,但如果沒有愛支撐,便無法解釋,自己到底是怎麼度過了這些不可思議的古代歲月?

        我想把頭埋在胤的胸膛里,暫時忘卻所有身外事,因為那笛聲在腦中縈繞不去,在無事可做、又無法入眠的深宵,悵然空落,讓人幾乎想落淚。

        “主子,三更啦!你歇會兒吧,錯過了鐘點兒,就睡不好啦!”

        “胤說他在青海收養了一個女孩子,你現在去幫我問問,有沒有這回事?那孩子現在在哪兒?”

        高喜兒催著人連夜去尋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麼希望的,不想卻出奇的順利——那孩子就在李紱的直隸總督府中。

        據說她是揚州人,父母雙亡後被拐賣到勾欄,要養作“瘦馬”——揚州瘦馬天下聞名,是指老鴇或專門做這項勾當的人家,買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從小收養,教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儀容妝扮以及討好男子的種種手段,養到十幾歲,出落得色藝雙絕,再賣給青樓名苑做頭牌,或富貴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養育費,還能賺回大筆銀子。江南一帶,動輒“出產”名聞天下的名妓,前有甦小小,後有柳如是、李香君、陳圓圓等“秦淮八艷”,正是因為這種行業已經做到如此“專業”。人都說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幾個人關心,那滿河的水,正是岸邊無數女子的淚?

        幸運的是這孩子逃脫了,她無家可歸,不敢留在當地,隨老家逃難的婆婆一路乞討西行,到青海後老婆婆年老體衰死在路上,正好被當時正在那里大肆發放財物,“收買人心”的胤遇見,就收養在身邊,而且疼愛異常——胤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記人口時,主動向內務府呈報,將她記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兒里面。

        自康熙朝開始,老太妃們只要有兒子成年,在宮外自立門戶的,不論王、貝勒貝子,都可以搬到自己兒子府中居住,說是‘樂聚天倫、以慰慈躬’,頤養天年,其實也是為了減輕宮內財政負擔和陰戾之氣。所以雍正元年,宜太妃就搬進了那時的九爺府,後來胤府中被抄時,宜太妃居住的院落和服侍她的人都被單獨隔開,禮遇有加,後來是如何安置我倒沒留心。按此時的規矩和倫理,太妃是被當做菩薩般高高供起來,不用分神關心、卻不能有任何不敬的一群人,這孩子既然算是太妃的人,又年齡尚小說不出什麼,其他胤府中的人已被流放也無人可作證,李紱奉旨核查其身份來歷,正在為如何處置大為頭痛,听說我問起她,自然十分樂意交出這個麻煩,于是迅速將她交給高喜兒,送到了我眼前。

        雖然早已有所想象,但被那雙從黑暗中走進來的眼楮微微仰起、望進眼底時,我卻仿佛被雷電擊中,無法動彈。

        那分明是多年前,錦書第一次向我走來時的模樣!視野剎時朦朧,只剩下錦書的美麗的雙眼,穿越多年蒙塵的歲月,就那樣看著我……

        “砰!轟隆隆!”一道閃光倏忽劃破鐵桶般的黑暗沉悶,雷聲滾滾由遠而近,在我們頭頂炸開,然後是密集而沉重的雨點砸在瓦面和地上的聲音——果然是一場大雨。

        那孩子輕微的瑟縮了一下,我不由自主伸手拉她靠進懷里,自然得仿佛她就是我的多年舊識。

        高喜兒一邊招呼其他人關窗戶,一邊諂媚的笑道︰“哎喲,奴才一見,就覺得這孩子有福氣,連李大人也說,這孩子生得跟主子怎麼那麼像呢,特別是那雙眼楮,眼神兒里竟有半分像凌主子的氣度了,雖然年歲小,瞧這身段兒臉面兒,好好養上兩年,準是一個美人胚子!”

        “……像我?”

        胤想讓這雙眼楮一直看著自己?那到底是滿足、安慰、還是一種折磨?

        燈下打量,听說已滿九歲的她瘦得只有六、七歲孩子的身量,因為剛脫離困境不久,一張小臉依然下巴尖尖,昂貴的月白杭綢衫松松掛在身上,倒像是揀來的。正因為瘦,越發顯得只有一雙精靈的大眼楮,極力壓抑著惶恐,淚水蒙蒙盈滿眼眶,卻懂事的半垂著眼簾,不讓眼淚流出來。

        錦書的模樣,對我早已成為一種符號、一種象征、這時代的一種注腳,但我從來無法想象,再親眼見到她的眼楮,應該怎麼辦?告訴她,殺她的人也已得到報應?可那些永遠回不來的錦繡年華,應該向誰去要?

        悶雷從天上一個接一個滾過,雨聲嘈雜得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音,她小小的身體在抖,我安慰她︰“不用怕,都好了,餓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