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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誰能想象,在這樣平凡的郊外、平靜的清晨,剛剛上演了多麼不平靜的一幕終結……

        驚魂初定的高喜兒提醒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可以啟程了。一回身,李衛卻還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的不知望著哪個遠方發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的回過神來,拉住我衣袖,好象突然變回了孩子︰“凌姐姐,你告訴我,剛才那人,真的是坎兒?他沒死?他是粘竿處侍衛頭兒?”

        “呵呵……”我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無邊,你也犯痴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寬敞平直,雖然耽誤到日上中天才啟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時任紫禁城二萬禁軍都統的阿都泰親自帶人來迎接我進宮,雖然有一絲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無異議。

        這時,一直被我帶在身邊,自從听說“九王爺”已死就咬著嘴唇再沒開口的小女孩新兒突然脆生生的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

        “嘿!這哪有你說話的地兒?沒規矩!”高喜兒立刻斥責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新兒往馬車角落退縮一下,抱著腿,也不看人,低頭堅決的說。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今天趕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們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聲音更大的打斷了我的勸說。

        “嘿!給臉不要臉了,敢沖撞主子?當心把你拖出去扔嘍!”

        “算了,高喜兒,我答應過她的,既然都已經到北京城了,也不缺這一會兒,我們先帶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沒……”

        按照這兩地之間短短的路程來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麼快傳到外間。阿都泰听說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為難,因為他沒有得到這個額外的命令,不敢決斷。自從見過坎兒之後,李衛一直在嚴肅的出神,向來最饒舌的他,這一路上卻連話都沒有一句,此時也沒有意見。

        “沒關系的,都在城里了,能費多少事?太陽還沒全落山呢,現在去看看,能勸她回宮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計議,總之用不了一個時辰吧?”

        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麼個小丫頭也言听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里,高喜兒婉轉的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麼樣都喜歡,看她倔強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麼,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麼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

        說著,唇角卻不自覺的上揚——胤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听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發,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里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台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梁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里,仿佛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里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里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里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嘩,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回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于豁然開朗,水流匯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彌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里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于找到那扇門,檐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瓖東珠的朝冠,是皇後以下妃嬪每個人只擁有一套的禮服,出席每年那麼一兩次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熱氣騰騰,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仿佛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擺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奼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凌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閑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里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松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象在做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胤在我眼前的重生,哪里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的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撒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用一只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楮……”

        眼風突然銳利的刺到我眼里︰“……胤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就是那個凌兒?”

        “宜太妃娘娘,那麼多年了,您在宮里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麼?”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凌兒,來歷神秘,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麼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你可過得慣宮里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麼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無子嗣,二無位份,也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你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里出來的,在宮里,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堞、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這種情形下,念念不忘,計較的還是這些?她對尊貴身份的偏執情結,也不比什麼人更正常……我疲倦極了,向她笑道︰

        “你說的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如今雖平平淡淡,也不見得比你更可憐啊。倒是有了兒子的妃嬪們,又怎樣?十三爺的母親敏貴太妃?八爺的母親良太妃?十七爺的母親、不知哪里招惹了你,讓娘娘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的勤太妃?還有太後,哪怕她有一個兒子做了皇帝……還有……你自己。”

        她神色陰暗下來,目光微斂的樣子比胤更美,低頭又抿了一口茶,姿態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輕︰

        “自古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麼好說的?良妃是個聰明人,早早看透,總算去得風風光光……枉費我操了一世的心,原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的狀態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幾步——奇怪,難道是宮燈在風里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光線閃爍不定的緣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紅光……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似歌似詠的呢喃著,宜太妃的手漸漸滑下去,依然端坐著的仿佛只剩下那一身盛裝華服的空殼子……

        “媽呀!”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的高喜兒、如意等人中,不知哪個小太監先無法承受這種恐怖,淒厲的怪叫一聲,撲騰著跑了,院外听到動靜,立刻轟然。

        我卻轉到她正面去,死死的看著她。這個出身顯赫、榮華風光了一輩子的貴婦人,這副剛剛還美麗得叫我驚嘆的面容,皮膚開始明顯的發綠發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絲絲殷紅的血,血痕蜿蜒如惡心的爬蟲……

        後退兩步,環視四周,幾個原本侍立在她周圍的太監、宮女不知何時已經癱倒在四周牆角,七竅流血,面容扭曲,每個人都鼓著一對無神的眼珠瞪著我……

        原來她早已計劃好了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