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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那時的二哥已是由索額圖安排了僅次于龍袍的太子服色,大哥站在皇阿瑪身邊,不與我們一道,三哥、四哥才十幾歲,十三、十四弟還是幼童,由乳母帶著,八哥一副小人大樣背著雙手,我和他站在一起,頑皮之色躍然紙上……

        帶信的人說,隆冬時節,道路難行,廉親王恐怕有一陣子不能寫信來了。但我知道,雍正皇帝這幾年已經把朝局翻了個遍,皇權鞏固,準備好要向我們下手了——八哥這是在與我訣別。

        雍正元年春分別之語,是我說的,“來世莫投帝王家”,我們兄弟,今生竟真的再也不能得見了。

        捏著那副畫兒,手中簌簌發抖。一切皆有因果,我們何嘗不曾傷害過許多人?包括這畫兒上的?我們自己也是不孝不悌之人,報應不爽,不必自憐。

        但為何傷慟到無法自持?騎馬奔出許久,茫然不知歸路,四顧曠野,草地疏淡,綠意所剩無幾。紅柳叢脫盡了葉子,寂靜地佇立在山陰里。依舊有細小的花朵星星點點頑強綻放,在疾速的風中幽幽細細的嗚咽,縴弱而迷離。這樣柔軟的花朵,應當開放在江南,它們卻寂寞的埋沒在了西疆荒野。

        看著這一切,心里疼痛難言,恍惚的從馬上墜落在地。

        入冬了,一場大雪封凍天地,京城傳來旨意︰允“攜銀數萬兩往西寧,買結人心,地方人等俱稱九王爺”,著革去貝子爵位;允因其手下杖殺一名護軍,“擅專生殺之權,甚屬悖亂,應將允革去親王,嚴行禁錮”。

        真的要動手了,我心中倒已無牽念,見他上諭說我“攜銀數萬兩買結人心”,不由促狹心起︰雖然年年在此散家財,但我這次倒要認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財?留著,最終也是便宜了雍正皇帝,不如統統散去。

        我開始著人更加大肆的兌換銀兩,散發西寧居民,特別是正在受寒的窮苦小戶。有錢能使鬼推磨,搬運家財原以為不易,散了一半銀子在路上之後,也總算運了不少到西寧。

        我時常親自和眾人一道出門,路上看見凍餓之人,一律收留,在節度使府開專門的院子養起來,散財之時,眾人都已知道我的規矩,一律與凌兒當年一個口徑——就算為我積點德。

        西寧城中已無可賑之民,我又開始到西寧城外,甚至尋找野外的游牧之民。這一天,剛到城門外,就起了風雪,正欲回府去,忽然看見城門牆角似乎瑟縮著人影,親自走了去看,一個髒兮兮的孩子蜷縮在一具凍死的老婦身邊,不知死活。

        正要叫人來把他們弄回去,那孩子忽然抬頭,這雙眼楮!我心底震了一震。

        這雙哀傷得沒有眼淚的眼楮,分明是凌兒的眼楮,再看看,一頭凌亂長發胡亂抓了個髻,是個女孩子,莫約七八歲。

        不及說話,先伸出手去,她倔  的抿抿嘴,凍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抓緊了我的手。那雙眼楮,那樣依賴、信任、期待的仰望我,我滿足得幾乎落淚。

        “你是哪里人?叫什麼?多大了?”

        “我是揚州人,叫新兒,過了年就九歲了……”

        “新兒?好!什麼都是新的,一切都還來得及重新開始。”

        或許四哥當初就是這樣救到凌兒的?我今生注定無法擺脫她的魔咒。

        攜了新兒小小的手,竟是彼此都再也放不開。不嫌髒污,親自帶在轎中回到節度使府,命人好好安葬了帶她到西寧來的阿婆,她從此就陪在了我身邊。我親自指點太醫給她調養身子,教她寫字、讀書、作畫、彈琴,恨不得把什麼都教給她。

        有時候夜里醒來,發現新兒不知何時又偷偷跑了來我房里,趴在我床邊腳踏上睡得正香,撫撫她頭頂柔軟的頭發,那樣小小的人兒,就像一只忠誠而倔  的小動物。

        當我獨自在庭院中吹笛,當我展開那副畫兒,給她講述我們兄弟父子間的故事,當我無意識的把玩著那個小玉人兒,深深嘆息……這雙眼楮總是清澈、熱烈、依戀的仰視我,給我無限安慰。

        可惜,可惜我已時日無多。不是為我可惜,是為她,我用剩下的所有力量,想替她安排我離去後的人生。

        每當我教她如何應付官員、如何說是我額娘的人,以及宜妃娘娘甚至宮里的情形時,她總是閃爍著蓄了滿眼的淚,驚恐的說︰“新兒一定不會給九王爺丟臉的,九王爺不要新兒了嗎?”

        過完年,京中的消息傳來,已經在議我和八哥的罪名。果然,剛剛開春,粘竿處侍衛就前來西寧,要將我押解回京。

        他們到的時候,我正帶著新兒往青海湖邊玩了一趟回來,遠遠看見一小隊侍衛服色的人神色緊張的縱馬跑來“迎接”,心中已經明白,輕輕把新兒放下馬,回首來時路,渺遠的綠野正在蒼茫中融化積雪。我終究不屬于任何地方……注定只是匆匆過客。

        終于,我在心里輕輕說,終于要告別了。

        低頭看看一臉驚恐的新兒,最後一次撫撫她頭頂柔軟的頭發︰“新兒,傻孩子,該去宜妃娘娘那兒了。”

        八哥被拘禁在宗人府,雍正改變了主意,不讓我進京,把我拘在保定。陽春三月,湖中荒島也是草長鶯飛,映著澄澈的一湖水,風景居然很不壞。

        最後定罪的聖旨下到手里,說是永遠圈禁,我微微一笑——這只是給外人看的幌子而已。再看到給我和八哥去除宗籍後分別改名為塞思黑、阿其那,便忍不住大笑,驚飛了鐵窗間停著的一只水鳥。阿其那塞思黑就是在滿語中罵人“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們兄弟的血脈天下後世皆知,無法改變,我們是豬狗,敢情我愛新覺羅就是一族畜生!好名字!妙極!

        接下來就是靜等他下手了,孤島寂靜,在破敗的囚室里看天光水色,想起最多的,除了過眼雲煙般的卅載繁華,少年時荒唐的紈褲生活,皇阿瑪和額娘的音容笑貌,八哥總是微笑包容看我的神情,京城清爽雍容的秋日消閑,西疆潔白的羊群、碧草如茵、花朵、紅柳、清冽的溪澗、蒼茫的飛雪,無一不雲煙般掠過心間。混亂中,偶爾閃現凌兒的臉,在繁花似錦的京城,在大漠飛雪的蒙古草原,在廝殺的戰場,還有,在紫禁城高高的紅牆間……她的目光總是與我的糾結不清,讓我一時糊涂,一時清醒,幾乎不辨何時是夢中,何時是在現實。

        封妃作罷、幾下江南游玩,四哥對凌兒的寵溺之狀,我已深知,但我萬萬沒有料到,四哥會讓她來看我。

        四月,春盡了,夕陽沒入水底之後,深藍的水天之間掛著一彎明月,波心蕩,冷月無聲,是個清爽的初夏夜。在窗前映著月光,胡亂吹起了曲子,逗弄月下覓食的水鳥,不久,正好吹到一曲白頭吟時,水邊傳來水聲和人聲喧嘩,明晃晃的燈光映進屋子。

        來了。

        胤番外(尾声)

        所有人又重新隨凌兒去後,我的笛聲停不下來,只為她剛才那個回頭,眼中瑩瑩不忍、慟如身受的目光。

        月色消失後的黑暗中,只有笛聲在人心底游蕩,剛才的一隊侍衛忽然去而復返。

        他們服色都很平常,也看不出等級之分,但其中一人,行事眼色儼然是頭領,趁他們列隊站定的時候打量著此人,心中忽然靈光一現。

        “你是和凌兒、李衛一起從揚州被四哥買回去的那個男孩子。”

        他看看我,並不開口,但我已經可以確定。撫摸著手中竹笛,低聲道︰“我將在幽冥接受永世的煎熬,而她在人間,與那個男人、我的兄長,攜手歡笑……一黃土怎麼埋得住我?待我死後,一把火燒了,在她手中隨風散去吧……這支竹笛,留給她處置好了。”

        他面無表情的接過竹笛放入懷中,親手給我端上一壺酒和一個小小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

        一切都是我與凌兒宿世注定的孽債︰這一杯鴆酒,隔過十八年的時光,原來是要從她的唇邊,滑入我的咽喉。

        天空劃過一道極亮的閃電,雷聲裹挾著雨點滾滾而來。

        我向十八年前的凌兒笑著舉杯︰“干杯,凌兒。”

        “凌兒,凌兒……”我在冥冥中喚她。

        混沌中,虛無的手臂環住那讓我眷念不舍的人兒,在風中吻上她的鬢角眉梢,貪戀不肯離去。

        “胤……”

        她听見了!她在叫我!她展開一個春風也比不上的笑魘,伸出手來擁抱我。

        死生永別,陰陽兩隔,這個擁抱來得實在太遲、太遲,我空空握住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冥冥里吻上她的額。

        今生已了?今生的死亡既已換得了她的原諒,請許我,期待來世……

        正文大结局

        慟(上)

        雍正八年。

        春天遲遲不肯降臨人間,已是春分時節,反倒下了一場大雪,將圓明園打扮得銀妝素裹。我坐在窗前,看披著狐腋裘、粉妝玉琢的新兒來向我請安,不由對身旁的人笑道︰“你們都說,寶親王福晉富察氏是新長起來的女孩子里,最國色天香的一個大美人,我看新兒也不需要和她去比了,虛歲才十四,這氣度似乎還勝一籌呢。”

        眾人忙著附和,新兒卻有些不解的問我︰“公主,您不是說,我平時在太學里讀書,不要刻意妝扮嗎?今天怎麼又要我這樣打扮?”

        “我雖然能安排你去太學听課,但礙于身份,你到底只是個侍讀丫鬟,太學里都是宗室子弟,無謂引人側目。但今天你是隨我去見外國使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剛把你帶回宮時,你受了驚嚇,一病倒就是一年,好不容易才養出來這樣一個美人,我可不想埋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