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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難道那樣還不足以贖他的罪?”

        這孩子豁出去了。雖然從收養她時起,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她會需要一個解釋,但一向謹言慎行的她,竟會舍命問出這種絕對不能讓胤听到的話……我搖搖頭,攙她起來,親手從某個箱櫃深處,找出一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竹笛,仔細看了看,遞給她。

        “竹笛?!這是……我在青海見過的,九王爺說他在路上親手做的,笛尾刻著‘’字,您還留著它……”

        新兒捧著笛子,忽然撲進我懷里︰“您還留著它……”一語未盡,又是淚如雨下。

        “新兒,你听著,你很懂事,從來不與我談起這個,現在我要告訴的你話,今後我也不會再說第二次。對,胤曾經是罪人,他對我有罪,還欠我一個,不,兩個人命。但他的一生確實已經替他贖了罪,那一切早已過去了。你曾經見他時常把玩的玉人兒,沉在眼前的湖里,而這個笛子,應該算是替你留著的。”

        “替我?……公主,新兒剛才錯了,新兒一時糊涂,竟那樣對公主說話……請公主恕罪。”

        “不要這麼快就認錯,你終于肯開口,向我說起你的心結,我很高興。你不是早已知道,我有珍藏多年,卻從來不彈的一把琴嗎?那琴,經百年漫長時光陳釀,多少前人以精魂澆鑄而成,藏了不知道多少故事。而替你留著這支笛子,正是因為我明白,我都明白……

        一個男人,他成熟、滄桑、執著,才華橫溢、內心驕傲,卻又那樣隱忍、憂郁、甚至神秘……他把你帶進這個世界,教你彈琴寫字讀書。他救了你、教導你、疼愛你……最後離開你……”

        我深深嘆息,為獨自關山遠離、雲游四海的鄔先生,春日誰陪他踏春看花?冬日誰陪他煮酒賞雪?

        “……你怎麼能忘得了他?這個男人將是你心中永遠的高山仰止。”

        新兒揪著心口,听完淒然出了好一陣子神,忽然微笑道︰“公主,公主心中的這個男人,就是鄔先生吧?您的故事太多了,還這樣曲折……什麼時候能講給我听?把新兒不知道的,九王爺的那些故事也講給新兒听吧。”

        她將永遠也不能擺脫他的影響,但她終會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那個男人或許漸漸成為她深夜里悵惘的一個夢……我搖頭笑著,說︰

        “這笛子,是那次從保定回京路上,坎兒悄悄交給我處置的。你知道誰是坎兒嗎?他三年前死了,為救李衛……”

        “不知道,但他一定是個好人。他為什麼要舍命救李衛大人?”

        三年前,皇帝為此決定,自雍正八年之後,重新召李衛進京任職。我見到李衛時,他悲傷得萎靡不振,只要一開口,還忍不住抹淚。原來李衛在江南一直帶著性音大師替皇帝做一些收伏或安撫江湖人士的秘密工作,時常也會身陷險境,那一次在街頭遇刺,卻不知從哪里橫擋出來坎兒,替李衛硬生生挨了一刀。李衛後來才知道,這些秘密工作,坎兒也有職責,幾乎都協助在他們左右,只是身在暗處,不為他們所知而已。

        “……我們把他弄回去的路上,淌了一路的血,他還跟我笑︰‘我無牽無掛,正該向閻王爺代了兄弟這一劫,你還要照顧翠兒和你們的兒子呢,你們兩個給我好好過,你們過的越好,我就越能早些放心去投胎,下輩子總不會還投叫化子命吧?’我跟他說,下輩子要還做叫化子,我還跟他一起討飯,他就拉著我的手斷了氣……凌姐姐,我竟然一直恨他,我還以為他一見榮華富貴就忘了情義,變成了小人、酷吏……我,我怎麼那麼蠢哪!”李衛抱著頭痛哭流涕。

        “公主?”

        從出神中醒過來,我搖頭嘆道︰“人世間那麼多故事,永遠比戲劇、小說里更曲折動人……來,我先把狗兒和坎兒的故事講給你听……”

        昨夜长风(下)

        “公主,張廷玉張大人求見。”

        張廷玉是個方正大儒,說得不好听點兒,迂腐是肯定有的,對身份規矩都有非常嚴謹的一套。從當年在八爺府里,良妃壽筵上遠遠的照面,直到今天,張廷玉的姿態永遠謙遜恭謹,卻從沒有和我直接打過任何交道,這個時候突然想到見我……肯定是因為皇帝。

        我急忙迎出去,匆匆見了禮,簡單直截的問道︰“張大人,皇上出什麼事兒了?”

        張廷玉微微一抬身子,仍然低著頭說︰“皇上因三爺的事兒,這幾日瞧著精神不大好,也不肯見太醫,連臣等都只為奉旨擬詔見著了一面,據李德全說,皇上多日未曾合過眼了……”

        這個死  的男人!以為撐一撐就能過去?獨自扛下了一切,然後獨自躲起來等待傷口愈合?

        急痛攻心。但面對朝廷大臣,還不能失了儀態,特別是這些年來,旗下貴族越來越講究氣派,無時無刻不要雍容嫻雅,天塌下來也不能形于色,因此宮里的生活已讓我有了條件反射︰有“外人”在場時,原本就叫人盯著“身份”的我,絕不能丟胤的臉。

        簡略客氣了幾句,請張大人先回去辦差,看他走遠了,才吩咐人準備立刻進宮。正急得在湖邊來回踱步,李德全身邊一個小太監遠遠跑來,老遠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純惜公主!公主千歲!萬歲爺龍體抱恙,想回園子休養,御駕已經從宮里啟駕往園子來了!”

        心中憂急,腳步卻要細細碎碎,動作需得雲淡風輕,我終于變得有些像真正的“貴族”樣子了,哀傷也這樣內斂婉轉,多麼不符合胤的風格,但這卻是他給我的,最好的人生。

        “公主!……姑姑。”

        我回頭,卻見為我扶著手的小丫頭眼楮一亮,臉頰騰的緋紅起來。

        呵,已經是年輕孩子們的故事了嗎?站在圓明園煙柳之下的,是弘歷。

        這一幕似曾相識。我有一剎那的失神︰曾經也有過這樣一個少年,在京城的春日煙柳中向我笑得一臉美好……

        新兒看出弘時與胤的相似,就是因為這種感覺吧?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

        可當我在眼前這個少年臉上尋找時,又不敢確定了,是我的幻覺嗎?向我走來的這個少年,他有著當年三阿哥的儒生書卷氣、當年胤那樣不怒自威的距離感、當年八阿哥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洵洵君子風、當年九阿哥那樣的秀美、當年十三阿哥那樣的俊朗灑脫、當年十四阿哥那樣的清峻……

        搖頭嘲笑自己,若真如此,他真是一個……幸運的少年。

        也許他誰也不像,只是我的錯覺而已——短短二十年,上一代人的風流繁華已成過眼雲煙……胤祥墓園中早已芳草萋萋。

        “公主,近日來皇阿瑪不肯見兒臣,他老人家身體還好麼?我三哥他怎樣了?”弘歷沒有在我面前保留對外人的矜持姿態,我很欣慰。

        “弘時薨了。你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我靜靜說道,順便觀察著他眼角眉梢的每一點風吹草動。

        還好,他的反應……是完美的,若不是為了胤,我真是瞎操心了……輕輕笑起來,不再需要關心這個幸運得叫人妒忌的少年,轉身離去。

        站在圓明園外大道上等了又等,詛咒了千萬次這沒有汽車飛機的落後時代,御輦才慢悠悠抵達。五天不見,胤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攜了我手走回藏心閣,還不肯坐轎,讓太醫緊張得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

        但安頓下來,摒退所有人之後,他靠在可以瞧見整個湖景的軟榻上,半闔眼簾,再也難掩倦意。若真如張廷玉所說,胤已經五個日夜沒有合眼,倒可以解釋他眼前的憔悴支離。

        我初見他時是什麼樣子?撫摩著他發間不知何時新長出的絲絲白發,不甚在意的想著這個問題。

        居然開始回首往事了,我一定變老了。

        “凌兒,我閉不上眼楮。”

        “為什麼?”

        “在紫禁城,我開始睡不著了,你說得對,那里冷冰冰、空蕩蕩,雕梁畫棟卻熱鬧到淒涼,夜晚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腳步回聲……我老了,凌兒,沒有你,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胤軟弱的把頭靠在我胸前,“我在金陵給你造的公主別苑已經布置好了,幾時閑下來,我帶你去,去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什麼都不管了,好嗎?你就陪我下下棋,煮煮酒,乘小舟去看十里秦淮波光漿影……”絮絮念叨著,他終于肯放松下來,倦極而眠。

        指尖一點點滑過他枯瘦下來,越發顯得輪廓深深的臉︰

        “幾時閑下來……你幾時才能閑下來呢?……胤,你就這樣交待了我們的一生?”

        圓明園,胤為我偽造的江南山水在輕風中悠悠搖晃起來,我們漸漸被一整幕幽藍夜色溫柔覆蓋。

        胤又生病了。雖然和前兩次大病不同,這次只是時不時浮現一些輕微不適的癥狀,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過去,我早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時候皇帝見人理事,我獨自看著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別說他偶有不適,我便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再這樣下去,胤自己或許還沒什麼,我卻早已瀕臨崩潰了。

        但我怎麼忍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當他的十項大惡罪名中又加上了“殺子”。

        一籌莫展,只能時時留意他的身體狀況,並提醒他答應過我的事︰該去南方休息一段時間了。正當我的“枕邊風”就要奏效之時,我早已忘記的,史書上又一件大事發生了,那個老書生曾靜事發,被岳鐘麒送給了皇帝。

        怎麼會有這樣迂腐得不可理喻的人?這個叫曾靜的老書生,居然列出雍正皇帝十項大惡罪名,寫成洋洋灑灑的幾萬字討伐書,拿去勸說岳鐘麒,說他是岳飛的後代,要他利用手中兵權造反,推翻胤這個萬惡的暴君,推翻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