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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但沒有野心,是否就要渾噩一生,揮霍富貴閑人的日子?我還沒有明確的想法,但隱隱覺得,應該像皇阿瑪自幼就教導我們的那樣,要多多磨煉自己,日後輔佐皇兄,多少能做事情,至少也要為我愛新覺羅的江山出得上力。

        這就是了!我當時點點頭,暗贊一聲。富貴是托先祖庇佑,天生得來的,不算什麼,男兒應當以功業自立,不負我愛新覺羅族開創天下的威名,才能真正替自己贏得青史留名,光耀先祖。

        原本就無意“偷听”,這樣一想通,更加按捺不住,便出聲表明身份,向他們走去。

        那女孩子躲在十三哥身後,我最先看到的是一雙黑白分明,映著雪光明亮如星子,極其靈活的大眼楮,一听說我是“十四弟”,立刻好奇的閃身行禮,一臉好奇的打量我。得知她就是凌兒,原來完全不是想象中那種畫兒里美則美矣、但僅至于此的千篇一律“紙美人兒”,只可惜天色太晚,說不了幾句話,便各自散去了。

        後來經歷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快發生的廢太子風波,早把這事丟在腦後,看看八哥的手段,心中獨自悶悶憂慮了好一段日子︰自古史書,凡有這等家務事的朝代,總得有幾個人下場悲慘,那還是好的,鬧得不好,整個國家都會大傷元氣,而我這些哥哥們,皇阿瑪還值盛年,便已經鬧得你死我活,今後的數年里,恐怕再難得安寧……我自幼就很心服八哥,對于此事,卻說不上來的不安,反正沒有我的份,只好靜觀其變了。

        那一次太子被廢,八哥也沒得什麼好處,頗郁悶了一陣子,我知道他為良妃娘娘辦壽筵,是要“以慰慈躬”,撫慰良妃娘娘的不安。得知凌兒被八哥托這借口“借”來時,我正在八哥府中,听他們閑來無事,商議要給我尋一位側福晉。

        “……額娘也替我留心了幾位,可如今見的旗下女子我瞧著越來越沒意思了,要麼是‘木頭美人’,羞手羞腳見不得人,南方女子的溫婉沒學會,自己的利落胸襟卻丟了個十足十;要麼一味煙視媚行拿腔作勢,全沒個貴氣;甚或還有惦記著將來要治家馭夫,卻又不多讀些書,學些做事的道理,只知一味凶悍的……”

        “哈哈……”八哥笑得茶碗都端不住,指著我笑道︰“十四弟好高的眼光,居然評點起來了,尋常女子你看不上也是自然的,若是一時不想娶側福晉,告訴哥哥們不要多事便是了,何苦把京里這麼多格格小姐千金們評得一無是處?若是傳出去,不知多少女子要傷心呢。”

        九哥也笑︰“十四弟眼光真正不錯,這格格小姐們還有一點可惡,拿著架子,又不屑于像咱們買的女孩子們那樣體貼可愛,不上不下的,縱然有幾個看得過眼,也是白白浪費了美貌——這麼一比,這個凌兒,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你說一個賤籍女子,哪來這等胸襟見識,淡定氣度?”

        我一追問,這才知道凌兒已經在八哥府中了,說起她,那個疑問又上心頭,自然談到她的來歷,八哥搖搖手說︰“那女子從和瘸子書生一道上京之前的事兒,九弟已經核過了,屬實無疑。加上咬字口音,往江南一帶“樂戶”中去找,絕不會錯。”

        這麼一說我也想到了︰“是了,她是一雙天足。”

        江南一帶風俗甚嚴,哪怕蓬門小戶,女孩子不纏足決計嫁不出去,亦會成為鄉間的笑話,只有賤籍各族中的女子,要操持各種下賤勞動,才一向沒有纏足之俗,也是個“身份下賤”,不同于“良家女子”的標志。

        說到這個,九哥神色又好不自在︰“十四弟才見過一面,連她是天足都記得。”

        我待要想笑,忍住了,和八哥、十哥交換一個各自忍俊不禁的目光,我故意望著窗外說到︰“是啊,原先听哥哥們說起,倒不覺得什麼,那次見了她,才知大不一樣。嘴角似笑非笑的,眉眼微蹙間似冷漠,似關切,好不讓人犯琢磨,妙就妙在這個,人心中一犯思想之際,已經不知不覺忘不掉她……”

        九哥已經看出我們是在故意嘲笑他,“嗨”一聲頓頓足,走了,自然又是去沁芳閣外,遙望美人兒,以解相思。

        四哥不會把凌兒讓給九哥,我一點也不意外,但要鬧得這麼僵,我也沒有想到。原以為兄弟們正是緊張微妙的時候,這樣的小事,各自讓一步自然就過去了,誰知竟是哪一個都不肯讓,還一步似一步逼得緊,倒把個女孩子嚇得一額的汗,見她滿目憂急,我大為不忍,同時在後來的壽筵上,對九哥反常的神情舉止就更加不安。

        我以為自己足夠了解九哥,八哥自然也是,但八哥是壽筵主人,忙于招呼,又把一顆心都放在良妃娘娘身上,無暇注意九哥的反常,而十弟能管住他自己就謝天謝地了,所以我是有責任的。後來每每想到凌兒與錦書姑娘的遭遇,心中總是愧疚難言——八哥托我照顧九哥,而我明知九哥不對勁,早該隨時拉住他,或者干脆把他灌醉到不省人事,打發他睡覺去。就因為我有負所托,以致于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可說害死了凌兒與錦書姑娘,也害八哥十分丟臉,更不用說,從此產生了後來的這麼多糾葛。

        而那時我最不滿的,就是九哥。親眼看到那一幕後,直到十三哥出手揍了九哥,我心中才覺得稍稍解氣——九哥這事,實在做得混帳!

        但在我看來,那天發生的一切——驚艷全場的絕美歌舞、凌兒的《白頭吟》,以及九哥做的混帳事兒,都不及四哥那句“隨我回家”,來得石破天驚。在發生過那一切之後,四哥帶走凌兒的模樣,幾乎讓我尋思了一夜︰他要是順水推舟把人送給九哥,其實這事依然可以掩飾過去,就算心中記仇,今後另尋因由算帳就是了。若只是為了屬于自己的東西死也不肯給別人,或者為了護不住一個自己喜歡的丫頭,丟不起這個面子,事已至此,都沒什麼意義了。

        誰知還有更加嚴重的事在後面,他們相爭不讓,以至驚動了皇阿瑪要親自處置凌兒。

        那夜的大雨中,我們都幫著尋找九哥,看著他從左家莊化人場被八哥指揮人抬回府中,黑夜和大雨掩飾了我的震動——直到那之前,我仍然認為九哥只是如對待從前的所有玩物一樣看待凌兒的。

        再到一次次四處去尋找胡亂醉倒在荒郊的九哥,站在“花冢”前,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惋惜與歉疚……但是看著傷心欲絕的九哥,心中的恨是再也恨不起來了。何況九哥的懺悔與痛心,一直到過了三年才漸漸歸于深沉和表面上的平靜。

        三年後的某天,為著急事與十弟一道去花冢找到九哥時,又一次站在那座碑前,想起四哥咬牙不讓的憤怒表情,碑上的字字句句彷佛暴露了四哥在鐵面下藏得深深的那顆心……又看看痴倒在碑前的九哥,一個凌兒的清談笑容忽然無比清晰的浮現眼前,心中忽然抽動,竟不知心痛為何,連外人都已感動如此,何況他們?這一定就是情了,令人作繭自縛、身不由己,甘心沉淪不治。

        八哥曾經背著九哥向我嘆息︰“我當日為了激將他速速清醒,責罵他以情為借口,不過是掩蓋逞強好勝犯下大錯而已。或許當日的他,的確如此,但凌兒死後,這情居然變成了真的,不然還會是什麼,能這樣變了一個人呢?”

        九哥的確變了,和從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只是更加陰沉。足以作為九哥變化明證的,就是幾年後在良妃薨逝的宮中,毫無預兆的見到凌兒那一次。

        凌兒珠圓玉潤了些,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神情卻沒有變,讓我震驚的,除了四哥居然違抗聖旨,救活了凌兒,還有九哥看著凌兒從自己手里掙脫走向四哥,只站在原地不動,陰暗里那個酸楚無限的笑容。那還是我以前那個永遠不會認輸、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肯拱手讓人的九哥嗎?

        看著四哥匆匆帶走凌兒後,九哥獨自往雨中踽踽而行的蕭索背影,只剩下我站在殿前,尚不及消化剛才短短時間里發生的一切帶給我的震動,只能嘆一聲冤孽罷了!更覺得這個凌兒,看來注定會成為傳奇。

        但是太子二次被廢了,政局的緊張,讓我再次把這原本就與自己不甚相關的事拋到腦後,只是在偶爾燈前月下,諸事的空隙中,會忽然掠過一絲對凌兒前程的關心——她已經卷入這場天家最隱秘也最駭人的風波中,四哥還能怎樣保護她?

        二哥此次被圈禁,永無再翻身的可能了;大哥圈禁了這幾年,幾乎已經被遺忘;三哥自從上次出頭質證了大哥之後,有些向八哥靠攏,皇上很不喜歡這一點;而八哥,原本就已經很被皇阿瑪所忌,這一次召集百官推舉,勢頭鋒芒太過,更是險些被捉拿宗人府問罪。我打定主意,梗著脖子為八哥爭了一爭,相比與我同年的十三哥因牽涉到廢太子謀反而被圈禁,傷透了心的皇阿瑪這才終于真正注意到了我這個從未卷入哥哥們此前奪位劣跡的“小兒子”。

        我喜出望外的掌管了兵部,開始真正花心思、賣力氣做起自己的事業來,待到幾年之後,西邊戰事一起,這個大將軍的人選,皇阿瑪自然第一個想起了我。

        就在幾年之前,這種一朝得志、朝野矚目的情景還僅止于夢想,現在要實現了!而且實現得比我的夢想更加完美耀眼!初受聖命,更加留意與四哥、八哥、九哥表明心跡,落實早就商定好的合作保障,無後顧之憂的等待皇阿瑪親送出城。那段日子,每每白天在校場點兵、夜晚與幾個得力的心腹幕僚、手下將軍在燈下反復研究沙盤,討論如何駐守、如何調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