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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老爷说,由得他去吧,秀儿,搬个凳子来。

        秀儿就搬个方凳子放在炕沿前,让大老爷坐下。大老爷示意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大太太就想起大老爷也懂医道,并且会把脉,就赶快把二太太的一只胳膊从被子下面拿出来。二太太是穿了贴身薄衣的,大太太轻轻地把袖子往上捋一下,一只白皙皙的嫩藕一般的手腕露出来,大老爷就将右手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搭在这只白皙皙的手腕上。

        大老爷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把二太太的病理出头绪来,他盯着二太太烧得红扑扑的脸蛋,头脑有些迟钝,好一阵子才把精力集中起来。

        受了些风寒,大老爷在把脉之后得出这样一个初步结论,他说,我先开张方子,让秀儿去铺子里抓副药来,熬好了给二太太喝,等穆先生回来再让他看看。

        大老爷在准备回书房里开药方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他吩咐大太太,你不妨用手巾蘸了凉水拧一下溻在她脑门上。这是后来常用的一种叫冷敷的疗法,属于物理降温,但那时候基本上没有治病先生采用,大老爷在医道方面很可能是个天才。

        大太太要丝红用铜盆端了冷水来,亲自动手,按大老爷的方法拧了手巾溻在二太太脑门上,然后二太太就醒了。大老爷的疗法立竿见影。

        大太太说,我的姑奶奶,你可是把我吓死了!然后抓了二太太的手不放。

        二太太说,做梦呢,迷迷糊糊的。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我这是咋的了?嫂子。

        二妹子,你病了,大太太说,这是怎么着哩?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这会儿就烧成这个样儿了,大老爷给你把了脉,开了方子,秀儿已经去铺子里抓药了,等穆先生回来再把把脉,开个方子。

        是大老爷给我把了脉吗?真是累你们了,二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没事,就是觉着冷,浑身冷,困,想睡觉,你回去吧,嫂,没事。说完二太太又睡过去了。

        二太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二老爷这夜破天荒地守在她的身边没有出去,他身上披着一床被子,丝纹不动地坐在二太太的身边,像个做法事的老道。灯光昏暗暗的,二太太以为是在做梦。奇*書$网收集整理你没去押宝吗?二太太问二老爷。

        二老爷说,你醒了?饿不?我让秀儿去灶房里给你熬一碗汤。汤就是面条,在太行山有一些地方是这么说的,八十年以后仍然是这么说。

        二太太说,我不饿,有点苦,嘴巴里苦。

        二老爷说,那是那会子给你喂的药,喝口水漱漱就不苦了。二老爷把抱在腿裆里的茶壶提出来,给二太太倒了半碗茶水,又把茶壶放回腿裆里。

        干吗放在那个地方?二太太问。

        二老爷说,要不就凉了,还得烧。

        你把茶壶拿了,把我抱起来喂我喝,二太太说,我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动不了。

        二老爷就把茶壶从腿裆里提出来,放到炕桌上去,然后用一只胳膊把二太太扶起来抱住,一只手端了碗喂二太太喝水。

        二太太喝着碗里的茶水果然是热的,喝了几口,嘴里就不那么苦涩了。我不喝了,她说。

        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二老爷又把二太太放下,给她盖好被子说,我去镇口上等穆先生,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上,怕是不回来了。

        二太太说,大老爷给我看过了,没事,你别操心。二太太很感动,她没想到二老爷会为了她黑着天在镇口上等穆先生,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他会看什么病!二老爷说了这句话就隔着窗子喊秀儿去灶房里给二太太煮汤。秀儿睡在东边的厢房里,他们听到秀儿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咋的没去押大宝呢?二太太又问这句话。

        不去,二老爷说,没钱了。

        二太太就笑了,说,你一直是没钱的。

        二老爷说,我没本钱,要是有本钱的话我就能翻本,早发财了,我是个穷耍钱的。

        二太太说,有多少本钱你也会输掉,没听说谁押宝发了家,以后别去押宝了,帮大老爷打理打理产业,好歹你也是蒋家的男人。

        二老爷用一只干鸡爪一般的手抚摸了一下二太太的娇嫩脸颊,用从来没有过的深情说,你真是个好女人,但是你不懂,我是个废物,没用,小时候也没好好念书,不像大哥那么用功,老爷子说我无可大用,其实我连小用也没有,我是个废物,你嫁了我算是赔到姥姥家去了,我除了押宝什么也不会。事实上二老爷只会看宝案子,不会押宝,押宝从来没赢过,说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用一只白皙而纤巧的手握住二老爷干鸡爪般的手说,只要你务正业,就是下地做活也好,我又不嫌你。

        二老爷抚弄着二太太那只柔软秀美的手把话题岔开了,秀儿咋这么半天也不回来?那柳老疙瘩准是回家去了。

        柳老疙瘩是蒋家小灶上的厨子,保和堂的大灶有好几个,一般都是女人做,不要求有多高的手艺。蒋家主人和使唤丫头吃小灶,长工护院和作坊的师傅伙计吃大灶。在长工房大灶上做饭的是两个莽妇和黑丫头,黑丫头是药铺穆先生的女儿。

        秀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碗鸡蛋荷包。秀儿说,柳老疙瘩没睡在灶房里,可能是回家去了,是我自己煮的,把他罐里的五个鸡蛋都煮了,等我往里面搁上红糖。

        二太太硬撑着吃了两个红糖荷包蛋,然后就不吃了,她依旧烧得不轻,又躺下睡了。

        秀儿让二老爷把剩下的三个荷包蛋吃了,二老爷吃了两个,又让秀儿吃另一个,秀儿就毫不客气地吃了,吃完了还不住地吧咂嘴。秀儿最喜欢吃的是荷包蛋。

        二老爷把秀儿打发去厢房里睡觉,自己裹了被子守在二太太身边,看着她昏沉沉地睡,心里忍不住急,就骂穆先生,这个招摇撞骗的王八蛋,看了病不回来,肯定是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个南蛮子!这个老不要脸的!这个老骚巴。骚巴是公羊,玉斗这一带都这么叫。

        穆先生是南方人。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穆先生还年轻,是个江湖郎中,蒋家老太爷见他医道不错,人品又好,就把他留下开了一间药铺子,在这之前玉斗没有药铺。后来穆先生就在玉斗住下来,做了李家的倒插门女婿,并且有了黑丫头。穆先生不是老骚巴,也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那是二老爷为二太太的病心急,迁怒穆先生。如果不是病人严重,穆先生从不在外过夜。

        二老爷骂得不耐烦了,就一头杵在二太太身旁睡了,然后他梦见自己押了个独门幺,赢了满怀白花花的银子。

        二老爷醒了的时候,穆先生刚刚给二太太把完了脉,他用一块手巾擦着手说,大老爷的方子没错,接着煎了给二太太喝,这病不轻,恐怕得多吃几副才行。此时天已大亮,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白晃晃地照在墙上了。大老爷和大太太都站在旁边,这让二老爷很不好意思。

        大老爷看二老爷醒了,就说,这才像样些,太太有病再要出去耍成何体统?这是大老爷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比较严厉的训责了,一般情况下他对二老爷的事不闻不问。

        二老爷对此并不领情,他在心里给大老爷下的结论是道貌岸然,借着把脉摸兄弟媳妇的手腕,这又成什么体统?但二老爷没把这话说出来。

        这时大太太就说话了,还不快起来,好意思还在炕上躺着?大太太平时对二老爷还是很好的。

        二老爷就跳下炕来了,他昨天晚上没脱外衣。翻在炕上的棉被像个长虫皮,秀儿就赶紧把被子叠起来。二老爷盯着大太太的胸脯想,哪天找个因由摸你的奶子,看你丈夫什么滋味。这念头很古怪,二老爷觉着好笑,差一点笑出声来,但是他控制住了,他说,大家都到那边堂屋里坐。于是大家从里屋出来,坐在堂屋里喝茶,没有人知道二老爷肚里的鬼胎。

        无论二老爷对大老爷有什么看法,穆先生却对大老爷治病救人的行为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这病如果耽搁一晚上,很可能转到内脏去,那治起来就更不容易了,事后穆先生就是这么对大老爷说的。大老爷想了想也觉得好险。

        尽管如此,二太太仍然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等她能够软绵绵地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银杏谷院里的一株桃树已经结果了。

        大太太每天至少要来银杏谷好几趟,除此之外,她还要照顾已经半年多不出门的老太爷蒋翰雉。老太爷也身体不好,但还是让杏花搀着来看过二太太,这都是令二太太非常感动的事。

        二老爷基本上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规律,昼伏夜出,不同的是半夜里他都回家看一次二太太,叮嘱秀儿要尽心伺候二太太,有时候还会往秀儿的手心里放一块柿饼儿,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因为二老爷极少赢钱。

        二太太即使在好的时候也很少在蒋家大院里走动,她不知道保和堂大院里究竟有多少间房子,有多少四合院子和月拱门,也不知道那些护院和下人们都是住在哪里。不是因为二太太性情懒惰,实在是她怕听到有人说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之类的话来,二老爷实在不是一个争气的角色。但是,现在大太太的真诚给了她信心,大太太说,妹子,让秀儿搀着你在大院里走走,兴许就好得快些,你看你身子弱得这个样,让我着急。

        于是,二太太就让秀儿半搀半扶地在大院里四处逛逛,她现在确实很虚弱,以前红润光滑的脸蛋已经憔悴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