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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和对方身体的接触多少有了一点拥抱的感觉。  隔着夏季薄薄的衬衫,他觉出对方身体的柔软、弹性、青春和美丽,  他有些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自己男人标志的勃起,他渴望着那个标志与对方臀部的接触,  但这毕竟太危险了。他只能在若有若无甚至象征的意义上完成这个身体下部的接触。  随着前面人群一阵海潮般的涌动,这个女生在抵抗不住的压力下向后靠过来,这给了卢小龙一个机会,  这不过是若干秒钟的接触,随着人群拥挤的反动,  卢小龙也便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这极具冒险的、惊心动魄的挤压。

        他立在那里,以一种亢奋有所得又沮丧有所失的矛盾心态面对眼前的大革命。

        那个女孩还在与身旁的另一个女孩说笑议论着什么,  而卢小龙此刻倒完全克服了对老龙头的恐怖,开始有点冷静地观看起检阅台上的戏剧。

        和贾昆一起受到批斗的另一个流氓犯是外语老师米娜。可能因为是女教师,  或者因为流氓性质不同,对她的"喷气式"似乎温柔一些。她的罪行很简单,  是生活作风不正派。所谓不正派,就是二十多岁了,挺漂亮的一个人,一直不结婚,  每逢周末总去参加不知什么地方的舞会,据说是陪某些首长跳舞,其实一定是搞腐化去了。  看着她,卢小龙心中又是别样的一种滋味。  这个叫做米娜的老师也曾是他性观想的重要对象,她的细腰和隆胸曾经在很多个夜晚使卢小龙辗转难眠,然而,  一次偶然的遭遇使得他对这些想象感到极为恶心。那一天晚上,  他与一伙男孩子结伴玩耍后路过舞厅,看到春风得意的父亲正健步走下台阶,  父亲身边天真烂漫地走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他意外地认出,这个美丽的姑娘竟是米娜。他一时有些傻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米娜钻进了父亲的黑色伏尔加,直到车开走了,他还回不过神来。  当他半夜三更为迟迟不归的父亲打开家门时,突然感到父亲身上有股陌生的气息。那个夜晚,  同一房间的弟弟早已睡得死去活来,而他却呆呆地望着窗外矫情的月亮辗转反侧。

        米娜是学校的老师,虽然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只要是老师,  就隐隐约约有了长辈的感觉。正是由于年龄的差别和师生的关系,  他对这个女性的觊觎和渴望才显出另一种深刻有力而绵软柔和的刺激。看到她的时候,他要很礼貌地称呼"老师",  用学生的目光面对她,  而当他突破了年龄和师生这个等级差别的压力而把对方当做性想象的目标之后,她那窈窕而丰满的身段,  在他心中纠缠起远比校园里漂亮女生更大得多的吸引力。然而,那一晚意外的发现,一切想象都如水中倒影被击碎了。

        今天,看到她被揪到台上,他一时说不清自己的态度。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有惊骇,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被搞得不成人样,她披头散发,脸上满是泥污和血手印。

        当卢小龙将这些联想驱散之后,往下的思绪就显得具有一般性了。  他现在无须考虑贾昆和米娜与他个人的那点特殊关系,因为那是任何人都不知晓的。他要考虑的是,如何理解这个事态?如何理解当前的革命造反运动?为了个人的进步,他应该如何想,如何做?注:

        【1】文化大革命  现在叙述它时,应该对其加引号,即"文化大革命",它全面发动于1966年5月,结束于1976年10月。

        【2】喷气式  这是"文化大革命"中特有的一种法西斯性质的体罚行为,在各种批判斗争中,常常有两个乃至更多的人一左一右扭住被批判者,抓住他的头发,  摁住他的头,使其弯腰九十度,并将其双臂极力反剪向后,  像喷气式飞机翅膀一样高高地呈后掠形,当时通称喷气式。

        第02章

        检阅台正闹闹嚷嚷地进行着对两个反革命流氓分子的批斗。  这是一种简单明了、粗茶淡饭的斗争方式。  不时拥上来一批批的男女学生对两个流氓分子拳打脚踢加高声叫骂。他们就是流氓,就是反革命,就是拉大旗做虎皮,就是资产阶级,  就是牛鬼蛇神,就是恶棍,就是美女蛇。打脸,打头,踢腿,踢屁股。

        当一个长着金鱼眼的矮个子女生抡起军用皮带一下一下抽打米娜时,  操场上所有的脖子都抻得更长了,像一片要被连根拔起的向日葵。  检阅台上拥挤着三四十个最坚决造反的学生,有人喊道:打得好!那个金鱼眼的矮个子女生像个斗志昂扬的小母猫,越打越来劲。三四寸宽的牛皮带带着百来克重的铜头,抡起来打人再得劲不过了。  皮带抽在脊背上噼啪作响,铜头砸在肩上、背上、臀上,发出轻重不同的闷响。  当皮带抽在米娜弯下的腰背上时,皮带头便绕过去,砸在米娜的肋骨上,  胸腔一定是比较空洞的,铜头砸在上面,发出一点击鼓的震动声。如果抽在臀部,铜头随着皮带落下去,就好像砸在面袋上扑扑地沉闷发实。

        这位金鱼眼的矮胖女生叫朱立红,与卢小龙同班,  是一个政治课一结束就急步跑上讲台围在老师身边左一个右一个提问题的学生,  对一切不圣洁的东西都誓不两立,她憎恨米娜脸蛋的娇柔,身段的风流。打了一阵,她有些累了,  当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热气腾腾的汗水时,一个大块头的男生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武装带,  说道:"这个流氓更该打!"说罢,便抽打起与米娜并排的贾昆来。

        朱立红汗水淋淋地看着这个更有力的抽打。一瞬间,她多少有些泄气,  因为她被夺去了皮带,从大革命的中心人物变为陪衬,站在那里有点无所适从。转念一想,  自己毕竟是最早行动的,她垂下目光,  瞄了一眼弯腰撅屁股的米娜:短袖白衬衫上已经洇上了血迹,深蓝底白花的短裙也洇出了血迹。因为大弯腰,衬衫上滑,  露出了一段细腰,上边已有了血汪汪的裂口。两个雄赳赳的女生依然一左一右反剪着米娜的双臂,同时使劲抓住她的头发,让她弯腰抬头,看得出米娜浑身在摇摇欲坠地颤抖着。  朱立红觉出了一种成就感,也第一次体验到打人的快感。  这种快感在意识中朦胧对应的图像是帮助妈妈杀鱼。一条大鱼白白嫩嫩,用剪刀将其开膛,揪出五脏,刮去鱼鳞,  用锋利的大刀把它砍成几段,再切上一些刀口以进味。刀很沉很快,  切在肥肥嫩嫩的鱼肚子上锐利无比。米娜腰部绽开的伤口让她联想到开了膛的血淋淋的大白鱼。  这种打人的快感在她心头还唤醒了一种东西,这似乎是有生以来一直被压抑的冲动。  没有比直接抽打肉体更能发泄心中的仇恨了,此刻,快感像酵母一样在她体内发酵了。  为了再表达什么,她又抬起脚朝米娜腿上踢过去,米娜的腿一弯,几乎跪倒在地,  立刻被两个扭押着她的女生拉起来。朱立红又狠狠地盯了一下米娜露出一截的细腰,  同时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民间俗语:最毒不过水蛇腰,然后,  就以一种心悦诚服的目光观赏起那个大块头男生对贾昆的抽打。

        此刻,高扬铜头皮带的是今天北清中学造反的点火人,他两年前在北清中学毕业,现在北清大学读书,有一个与他的形象和气质非常一致的名字──马胜利。  当他今天杀回母校传播革命火种时,正值北清中学的学生们已经自行发动,  揪出了两个反革命流氓分子,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1】!他提出要挂牌子,要公审。当革命的潮流兴起时,用一系列激进的口号去引导、去加温,你就推动了潮流,  而潮流也便把你捧为领袖。今天,他在北清中学首次享受到了领袖的待遇,  闹嚷嚷的一千多人被他驱动了,当他号召将两个流氓分子押到大操场批斗时,人群便潮水一般跟了过来。

        作为三轮车运输工人的儿子,马胜利长着一副壮实的身躯,  腰围几乎和胸围一样大。他的脸盘很大,颧骨很高,三角眼看人的时候总像在眯着眼盯视对方,皮肤很黑,十几岁的时候走在街上就让人怀疑是三四十岁的人。在北清中学上学时成绩很差,  因为是铁饼冠军,虽然屡屡留级,却是北清中学参加市中学生运动会的骄傲之一。凭此,他作为特长生又被北清大学录取。如果对他的情况再做一点背景性交待,  他的父亲酗酒,脾气暴躁,时常打骂老婆,以至母亲在马胜利年幼时就患病去世。  从小生活的穷困,自然是对马胜利又一个必要的说明。此外,在中学时他就被同学们所嫌恶,  理由非常简单,他与生俱来的腋臭。上了北清大学之后,因为打架斗殴伤了右臂,  随之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一点凭借──扔铁饼的好成绩。说来说去,  他举双手赞成一切革命,特别是当这样的革命和一些具体的细节相结合时,  尤其激发他的冲动:这个流氓老师米娜,是他记恨的人物,今天落在他的手里,真是报应。

        还在三年前的一天,他穿着运动短裤小背心,  露着一身黑红发达的肌肉在操场上练铁饼。穿着蓝运动衣的米娜夹着脸盆匆匆朝水房走去,显然她也刚刚锻炼过,  秀丽的鸭蛋脸都是汗水。路过这里时,大概被马胜利的姿势所吸引,她站住了。  马胜利受到鼓舞,极为奋勇地表现着,一次又一次做着扔铁饼的练习,旋转,爆发,抛出,  稳住重心,挺立,表现男性的力量。米娜看了好一会儿,还非常和善地同他说了几句话。从这以后,马胜利就盯上她了,总是想方设法地碰见她,  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运动员的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