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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毛泽东靠路线正确取得党内的领导权,自己也只有靠路线正确巩固自己在学生组织中的领导权。他可以不冒险,也可以停下来,然而,那不符合他的个性。

        他想到一句古话,"箭在弦尔不得不发",又想到另一句古话,"一发而不可收"。当他在校园内的大操场上踽踽独行时,只看到阳光下跟随自己的影子。人生中只有影子会永远跟随着自己,接着便联想到一个魔鬼将人的影子收买去的故事。有些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影子,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影子的价值。影子的存在是无关紧要的,影子的失去却是攸关重大的,没有影子的人是要被打入另册的。当他顶着白日在操场上踏着零乱的杂草走来走去时,胡思乱想了一大篇。他拖着自己的影子走,转过来又踩着自己的影子走,横过来与影子并肩走。身正不怕影斜,他立正了,影子短而挺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影子太短小,于是乎,又想到《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他将腰一拱,说声长,就顶天立地,身高万丈。孙悟空身量瘦小,高大靠的是神通。他也一样,身量不大,要靠与孙悟空不同的另一种神通。

        这么一想,他决定豁出去了。他把大字报抄好,就与华军、田小黎一人一辆自行车开始行动。他的自行车后座一侧挂着糨糊桶,抄好的大字报夹在田小黎的车上。三个人出了北清中学大门,穿过日月坛公园,进入北清大学北门,又穿过一片教职员工宿舍,就到了大字报中心区。正是炎热的中午,大字报区依然很拥挤。卢小龙推着车寻到了最显赫的位置。这是食堂大门口的一个宣传栏,过去是北清大学张贴重要布告的地方,北清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就贴在这里。他把车放好,取下糨糊桶,同时无巧不成书地发现,马胜利正晃着大块头指指点点地领着李黛玉看大字报,他讲解的样子,俨然是李黛玉的革命导师,当他的目光和卢小龙相遇时,是直直的、敌视的。卢小龙从自行车上拿下糨糊桶时,一瞬间稍微犹豫了一下。马胜利的目光让他觉得一个中学生跑到大学张贴大字报,显得很突兀。然而,他已经突兀过了,不妨再突兀一次,便旁若无人地将扫帚伸到糨糊桶里,蘸着糨糊在宣传栏上涂开了。

        宣传栏上张贴着一些刚刚刷上去的大字报,人群中有人嚷:"这是我们刚贴的大字报,你没看上边写着请保留三日?"接着,就有人气势汹汹地挤上来。卢小龙冷冷地看了看挤上来的两个大学生,其中一个还留着小胡子。他二话没说,将扫帚插回浆糊桶中,从田小黎手中接过大字报的第一页糊了上去。后边有人使劲拽他,把他的衣领扣子都拽脱了。他奋力挣扎着将第一页铺展在涂满糨糊的宣传栏上,露出显赫的大题目:《北清大学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拽他的人一下停住了手,闹闹嚷嚷围观的人们也立刻被这个题目所震慑,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学生一手还抓在卢小龙的肩膀上,目光却看着这张大字报发直了。卢小龙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看到身后围上来更多的人,很快就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这种哗动舆论的感觉实在好极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是反革命大字报。"接着,又有更多的声音喊:"让反革命跳出来,让他们贴完。"卢小龙拿起扫帚又刷开了。先刷大字报纸的四框,再米字交叉刷中间,还嫌不够,又将其余的面积补齐。他从田小黎手中接过第二页大字报,高举双手与第一页大字报对齐,先将最上边粘好,然后顺势捋下来,将整张纸铺平。宣传栏上早已重叠覆盖着厚厚的大字报了,在上面张贴新的大字报,铺展着按压下来,柔韧而有弹性,手感十分舒服。田小黎这时把未贴出的大字报递到华军手中,腾出手帮他将大字报的四边贴好。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后边的人看不见,站在第一排的一个大学生开始高声朗读。卢小龙又在田小黎的帮助下将第三页大字报贴好。接着贴第四页,第五页,第六页,贴到第十页时,露出了署名:北清中学红卫兵卢小龙。这个署名表明北清中学已经成立了红卫兵,又表明反工作组的大字报卢小龙一人负责。正像他所预知的那样,最后一页一贴出,就像第一页大标题一样,引起一片哗然。听到身后有人说:"又是那个卢小龙。"他感到了一种独领风骚的兴奋,为了这一刻惊天动地的好感觉,坐一辈子牢也在所不惜。

        这时,人群出现气势汹汹的拥挤,上来一群张牙舞爪的大学生。一个耳旁长着一大块乌痣的大学生抻着通红的细长脖子对卢小龙说:"你就是卢小龙?"卢小龙回答:"是。"这个大学生一挥手,上来几个人,将卢小龙双臂反扭起来。

        第17章

        天下大概只有一样东西,尽管你一天比一天更熟悉,你却不会感到厌倦,那就是自己的身体。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沈丽经常紧闭卧室裸体坐在床上,面对着大衣柜上的穿衣镜。

        窗外的绿树遮着阳光,屋里有些阴暗,她在穿衣镜中看到的是自己那柔白发亮的身体。镜框中的自己就像一幅裸体画,引得她恍恍惚惚的长久打量。她曲腿坐在床上,裸露的身体显出寂寞无奈的美丽。慵怠的目光有一点忧郁,头发如黑色的瀑布披泻下来,双乳无邪地隆起着,浅褐色的乳头和乳晕像一双特别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睁着。乳房下的弧度有着特别适合绘画的立体感,因为坐着而在胸腹的过渡区出现的轻微横褶,尤其显出腰身的苗条。圆滑的腹部下面是女人最隐秘的部位,被弯曲的大腿与膝盖半遮半掩着,像一个不愿问世的故事。曲腿造成的从腰到臀、再由臀到大腿的线条,让人想到盘山公路上最急猛的弯度,光滑的柏油路划出了盘旋而下的流利曲线。

        她转过身,看着整个房间。房间里光线幽暗,木质地板及墙壁用深棕色勾画出古旧的富贵气,莲花吊灯枯燥地垂挂着,闭紧的木门显示着不受干扰的无聊,木门上装饰单调的凸凹条纹。窗外的蝉鸣从不停歇,注意它时,它就像窗外的绿树一样覆盖着天空,不注意它时,它便像树荫投进房间里的幽暗一样隐隐地存在。遮窗的是槐树,靠窗口的细枝上,可以看到槐树羽毛一样对称的叶瓣,一枝细嫩的叶柄上对称排列着十几瓣叶子,它常常成为小学生算命游戏的道具。透过树荫,可以看见烈日照射下的日月坛公园,也能依稀看见与日月坛南门相对的北清大学北门。

        她穿上内衣,又穿上一件挺凉快的花绸裙。这件绸裙立刻让她像孔雀一样自我打量地站在了穿衣镜前。她在屋里慢慢走动着,膝盖和大腿一下一下撩蹭着有着极好质感的绸裙,体会着丝绸与皮肤接触的感觉。那是一种滑嫩、悠闲、荒凉的感觉,让她想到了吃粉皮。妈妈经常在夏日里调制一种小吃,粉皮煮好了,漂凉,再用浓茶浸泡,再漂凉,将染上茶色的凉皮拌上糖、醋、果脯,凉滑润口。

        她在穿衣镜前转圈看了看长及脚面的孔雀图案的连衣裙,又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宽绸带,在镜子里端详出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她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有种若有所思又百无聊赖的味道。她捏着裙带想:现在干什么好?觉已然不想睡了。琴也不想弹,何况父母正在午睡。书也不想看,无论是安娜的生活,还是林黛玉的生活,都不让她向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想不起什么令她羡慕的女人生活。像武则天那样当女皇,她不愿意。当皇后、王妃被囚在宫中,更是无聊。当古代的大家闺秀,那不过是林黛玉、薛宝钗的样式。当小家碧玉,不过是小桥流水人家、柴米油盐醋茶。倒是杜十娘那样色艺俱全的古代名妓有那么点意思,与同时代的风流人物诗书琴画、风月酬唱,或许会有光怪陆离韵味深长的故事,不过,那样的生活也不可细想。

        拿起床头的《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一本一本翻了翻,那些翻来覆去看过的目录便都随随便便地跳了出来:《卖油郎独占花魁》,《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苏小妹三难新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故事是躺在床上闲翻的故事,远远地看着有趣,静静地细想也没多大意思。很多故事经不住设身处地的想象。这三本书被多年翻阅,浸濡着自己身体的气息,包括那稍有些翻卷的书角、开裂的封面以及纸张的味道,都让她感到麻木不仁的亲近。她对自己的房间立刻有了新的判断。当一个房间被你住久了,虽然失去刺激与新鲜感,但它那令人麻木的熟悉与陈旧中,有一种照顾你的舒适感与亲近感。这时,它多多少少有点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当然,和身体又不一样,你还是会嫌它旧,你在习惯它的同时,还会嫌弃它。她叹息地完成了一个抒发惆怅又表现懒散的哈欠,做了一个有意无意的深呼吸。房间里木墙、木地板和木家具都浮现了,她也便觉出了自己的气味与房间的气味互相渗透。

        她决定采取一个稍有些别致的活动,她拿起一把黑布阳伞,穿上拖鞋,踏着木楼梯在午睡的寂闷中下了楼,推开大门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明显比家中炎热,好在树很多,又有些曲折迂回的长廊,她闲散地在西苑内游荡开了。院子比较大,到处可以看到古代园林的情调。花岗岩围墙内,有懒洋洋的池塘,有小石桥,有小河,水边有方亭,有古柏,也有柳树、杨树、槐树、桦树,一块块不算整齐的草坪和十几栋与自己家差不多的三层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