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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比起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胸脯与手臂,他发现最衰老的是那张脸。身体不过是瘦一点,松弛一点,弱一点,单薄一点,那张脸却刻满了它独有的皱纹:额头上的横纹,眼角上的核桃纹,脸颊上的V型纹。而且,它的颜色最黑。

        他感叹地微微摇了摇头:人的一生中,脸最累,最辛苦。

        注:

        【1】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毛泽东诗词《水调歌头·游泳》(1956年6月)"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毛泽东诗词《水调歌头·游泳》(1956年6月)"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第21章

        李黛玉这两天身体出奇地难受,月经淋淋漓漓没完没了,像个老朋友一样不离开她,大热的天弄得她心烦意乱。特别是走路时,尤其感到那个部位的粘热不适。人是很脆弱的,只要有一处不舒服,就终日受到它的折磨。天越热,她越觉出自己身体不耐寒热的虚弱来。夏天的炎热是比冬天的寒冷更难忍受的,脱下汗津津的衬衫,再脱下汗湿漉漉的汗衫,用毛巾擦洗自己粘热的身体时,她发现瘦弱的身体上惟一让她获得一点女性自信的那对比较丰满的乳房也有些无精打彩地微微下坠着,似乎失去了往日沉甸甸的饱满,显得有些松弛和轻飘。

        她从小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体,四肢的纤瘦是每年夏季最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裙子和短袖上衣势必要露出一个女孩的四肢,这每每让她自惭形秽。她比别的孩子更长久地穿着长衣长裤,及至不得不换穿裙子及短袖上衣时,她总是在父母的催促下迟迟不动。父母不能理解一个小女孩在七八岁的年龄已经对自己的外形敏感,怕自己腿细不好看。穿上裙子后,她常常会穿上一条长长的厚袜,将腿包裹起来,那是那种红白相间的厚袜子,母亲就会囊肿着眼睛唠叨道:"穿上裙子,又套上厚袜子,多么不伦不类,不怕热吗?"她不说话,父亲这时往往会调解道:"小女孩穿上花袜子漂亮,随她吧,我们不要干涉。"她便低着头脚蹭着地走开了。

        在相当一些年中,她一直为自己细棍一样干瘦的胳膊和腿心事重重,每次洗澡,都能看到自己细瘦可怜的身体和像搓板一样瘦骨嶙峋的胸脯。在十来岁时,她常常坐在洗澡的大木盆中无精打彩地走神。女孩一旦在生理上自卑,精神上也会自卑。当她用衣服将自己细瘦干瘪的身体包裹起来后,虽然她有一张比较好看的瓜子脸,她还是找不到无拘无束的快乐。她总是低着头匆匆地溜边走路,总是感到自己胸脯的细瘦干瘪,胳膊和腿的瘦骨嶙峋。看到别的女孩挺着胸脯春风荡漾地行走在校园中时,她明显地感到自己干瘪的胸下凹着,松皱不平的上衣空空荡荡。

        为此,她特别注意饮食,希望能吃胖一些,发育起来,然而她的胃口从小就像个小猫一样,吃不了多少。当看到别的女同学狼吞虎咽,她不知不觉中又添了一份自卑。这种自卑与对别人的嫉羡合在一起,使她经常将别的女孩当成自己潜在的敌人。母亲常常端详着她不停嘴地唠叨着:"人家孩子生活水平也不比咱们家高,怎么就都长得比你好呢?"这加重了她的自卑,也加重了她对同龄女孩的敌视,然而,她从小受到一整套善良的教育,像小羊羔一样孱弱善良,所以,她又常常为此谴责自己。小学四五年级时,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对其他女生的敌视,也为这种敌视而自我谴责。在矛盾的心态中,她越来越孤僻。上中学后,她已经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眼睛了。无论是男生的眼睛,女生的眼睛,还是老师的眼睛,她都不敢正视。

        她的问题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说:"你怎么不敢正眼看爸爸了?"那一次,她突然感到莫大的委屈,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她站在那里想抬眼看一看父亲,却怎么也做不到。自觉到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这让她内心充满了幽怨和痛苦。母亲照例唠叨个不停:"人家的孩子都是大大方方的,就你老是萎萎缩缩,又没做什么理亏的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听着这种数落,她更像一个沉默的羔羊了。每到这时,父亲总会宽和地调解道:"不要老说黛黛,再小的孩子也有自尊心。"父亲的话使她的眼睛一湿,有了想哭的伤心,却没有流泪的勇气。母亲的唠叨接着便会转向父亲:"你就是这样从小袒护她,越袒护越脆弱。"听到这里,她尤其不能哭了,她绝不能让父亲为她遭受责备。

        从小惟一给她支撑的是学习成绩,特别是语文、算术、物理、化学这些主科,她学得很好。这为她换来一点老师的赞赏,也为她在家中换来一点存身之处。她的学习成绩像一把伞,遮住了母亲大半的数落。每当她缩到自己的房间趴在桌上学习时,母亲常常会在门口一动不动地观看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这让她体会到小女孩获得的一点尊重。自从意识到勤奋的学习和优良的成绩是抵挡母亲数落的保护伞之后,她放学一回家就蜷缩在写字台前,夜晚一柱台灯光照射的光明,就是她忘记一切的独立天地。这种每日低头溜边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的埋头学习,使她对世界产生了一种冷漠而又平安相居的状态。

        不知不觉,她第一次月经来潮了。母亲在唠唠叨叨数落她将裤子、床单弄脏的同时,也给了她必要的指导。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还显出了关心,为她准备了必用品,并给了那个年代相当全面的卫生指导。那一天,她看着面孔苍白浮肿的母亲,看着母亲两鬓的白发,不禁有些感激涕零。母亲说了一句让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话:"你从今天起就不是小孩了。"以后的日子,母亲虽然照例用唠叨统治整个家庭,她却从没有忘却那一天母女俩在台灯下坐在自己小床上说话的情景。为了母亲生养了她,为了母亲那一夜对她的指导,她永远不记恨母亲。

        她发觉自己一点点发育起来了,胳膊和腿比过去多肉了,粗壮了一些,特别是两条腿渐渐丰满起来。一旦丰满,皮肤也白了,光泽了。虽然比起别的女孩她还是瘦弱的,特别是胳膊和肩膀还很单薄,但身体的这种变化还是使她幸福异常地品尝到了一点女孩迟到的自信。看到自己的臀部也不像过去那样瘦削,有了一点单薄中的丰满时,她尤其感到一种羞怯的快乐。当她走路时,感到臀部随着步伐轻微地一左一右晃动,她为臀部最初给她的重量感而欣喜和感动。从小,她就像一个只有骨骼的女孩,架着衣服在空气中移来移去。现在,臀部及大腿给她的体积感和重量感,让她几乎要感激起命运来。

        一天,她裸体跪在床上,双手捂着脸,激动得差点恸哭起来。她为自己逐步发育起来的乳房而激动。这是一种又难过又高兴的激动。她扑倒在床上,抱着宽松的大枕头用乳房去挤压磨擦。她为自己终于成为一个不残缺的女孩而泪流满面。她把脸埋在枕头中哭了许久,以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母亲发觉了,走过来敲门:"黛黛,怎么了,不舒服吗?"她哽咽着说:"没有。"混乱中,她急忙穿上内衣。母亲还是不放心地推门进来了,摁亮写字台上的台灯,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女儿:"你的脸通红,是不是发烧了?"说着,伸手触摸她的额头,那一触摸也是李黛玉终生难忘的,汗湿的额头觉出母亲的手温暖而疲惫,母亲问:"黛黛,你到底哪儿不舒服?"她一下扑在母亲身上,头抵着母亲的胸放声痛哭起来,一时哭得母亲束手无策。哭了一阵,她擦干眼泪,说:"没有不舒服,梦见难过的事了。"母亲困惑地端详着她,说道:"那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母亲关上台灯走了,那一夜,她望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拉整内衣内裤,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脯,再从乳房往下抚摸自己的腹部,最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女孩的标志,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臀部和双腿,然后两手自然地放在体侧,静静地也是朦朦胧胧地想着有关自己的一切,睡着了。

        她慢慢比较能够正视生活了,虽然还比较脆弱,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在人群中垂着眼。当别人需要她的帮助时,她会比较坦然。一旦她需要帮助时,她还是十分怯弱和腼腆。上了高中,她懂得人生更全面的进步和要求,仍旧勤奋地学习,为了申请入团,写了无数的思想汇报。每当团员对她进行思想上的帮助时,她总是恭恭顺顺地聆听着每一句话。团干部朱立红几年来一直是她与团组织的联系人,她每个礼拜都要将一份思想汇报交到朱立红手中。朱立红矮矮地立在那里翻看她的汇报时,审查的目光总让她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