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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她知道,共产党上层大多数元老不把她放在眼里,从延安和毛泽东结婚时起,他们就搞了一个"约法三章":限定她在贺子珍未和毛泽东正式离婚前不得以夫人自居;限制她只能在生活中照料毛泽东;限制她永远不可干预政治。毛泽东为了不得罪他的同僚,接受了这个"约法三章"。而她为了得到毛泽东,根本没有其它选择的可能。在延安时,不管毛泽东的窑洞里来了谁,刘少奇、彭德怀、朱德,她只是端茶、倒水、拿烟,完了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至今记得,有一次一些人坐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吞烟吐雾地谈话,窑洞三间相连,进门中间是堂屋,堂屋右手一门连通毛泽东的房间,左手就是江青的房间。江青原本已经沏茶、倒水、拿烟完毕,退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想到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共产党宣言》放在毛泽东的房间里,便谨小慎微地走过去,穿过团团就座的人,去窗台上拿那本小册子。当时,作为总司令的朱德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毛泽东谈着什么,这时抬起眼,用非常不信任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虽然那只是一眼,却让江青感到浑身发冷。朱德那眼白眼黑分明的眼睛至今还刺着她,令她终身难忘。在随后这些年中,这样的目光她还经常遇到。那天,从毛泽东的屋里拿回《共产党宣言》之后,她坐在自己的屋里,手摸着《共产党宣言》,两眼直直地喘了半天气。当她隔着桌子从窗台上拿到书转过身时,发现不仅是朱德,其他几位领导也都用类似的目光看着她,她的出现显然使谈话暂时停顿,表明了他们对她共同的排斥。

        进了中南海以后,她也经常遇到类似的事情。有一回,外交部长陈毅来看毛泽东。她在中南海住所的门口迎候,并非常亲热、礼貌的微笑着告诉他说:"主席在里面等你。"陈毅却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径直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当时,陈毅那不拿她当回事的傲慢样子,真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看着陈毅那肩背滚圆的身影,她似乎下了一个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伤害别人的人都记不住自己伤害别人的历史,而被伤害的人却永远不会忘记一切。在这些年中她心头积满了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背影,现在,历史的讲台终于轮到她了。

        毛泽东的面孔又浮现在面前。那张面孔后来也变得有些不耐烦,他经常坐在沙发上用冷淡的目光看看自己。每当这时,她就会非常酸楚地回想起延安时期那段虽然不时有雷霆大怒、却还亲热的经历。她知道,爱情的最大敌人是厌倦。在这方面,她面临的是不平等待遇。毛泽东有厌倦她的权力,她却没有厌倦毛泽东的权利。每当这时,她就敌视有可能和毛泽东接触的一切女性。那些在毛泽东身边照顾毛泽东起居的小护士,尤其是她嫉恨的对象。她们能够成天围绕在毛泽东身边,而她见到毛泽东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她的眼前浮现出毛泽东的小护士李秀芝,她那和和善善、恭恭顺顺的小样,想必在毛泽东看来更顺眼得多。想当初,李秀芝刚进中南海时,还需要自己对她的指点,介绍主席的生活习性,那时李秀芝是何等地小心,何等地恭顺!现在不同了,自己要见毛泽东,还要通过她的安排。她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她面对的是领袖的权力。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全部生存地位都取决于她和毛泽东的关系。毛泽东可以决定她的一切,她却没有丝毫违抗的可能,"顺者昌,逆者亡"这句古话用在这里非常合适。

        她要更加打磨自己的秉性。她要学会沉住气。她要仔细观察和体会毛泽东所思所想。她要迎合他的一丝一缕的意图。他不允许自己干预政治,然而事在人为。她从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入手,抓动态,搞京剧改革,开座谈会。这样做了,她就多了一点见到毛泽东的机会,毛泽东那冷淡的、不耐烦的目光也变得平和一些了。当她跑到上海与张春桥、姚文元炮制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后,她和毛泽东的联系进入了比较热线的状态。没有人知道她心头的辛酸苦辣,也没有人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更敌视、也更仰视和惧怕毛泽东的权威。当她终于在政治上迎合了领袖的需要时,她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她从这里获得的成就感、兴奋感和陶醉感,超过延安时期与毛泽东结婚。

        在延安,一步登天成为毛泽东的夫人,使她几乎得罪了延安的全部男人和女人。她不在乎,她从来都是直扑最高目标。今天,她再一次出现在毛泽东身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哪怕得罪北京的、中南海的全部男人和女人,她都无所顾忌。她顾不过来,她依然是直扑最高目标。她从15岁开始学戏,知道任何人在生活中都是演员。生活的才能就是表演的才能。政治生活的才能就是政治表演的才能。

        一路掠过黄昏暮色,和周恩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文化大革命,车队鱼贯而入北清大学。因为事先已有通知,校园内道路通畅,车队非常顺利地穿过教学区和宿舍区,来到北清大学的大操场。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近两万名师生聚集在这里。围绕大操场,七八个高音喇叭正在播放嘹亮的革命歌曲。暮色苍茫中车队亮着车灯驰向主席台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扩音器中的歌曲停了,有人在台上带头高呼口号:"热烈欢迎中央首长来北清大学!""向首长致敬!""毛主席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几盏聚光灯将主席台照得雪亮。

        周恩来早已穿上那件灰色中山装,从容地走下汽车。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也都分别下了车。永远有着整体意识和组织意识的周恩来伸手示意,让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跟着江青一起往主席台上走。当这些人前后衔接之后,他才不前不后地走在江青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周恩来一边走一边用非常冷静的目光打量着主席台上下的情况和后面康生等人走上来的情况。

        主席台上的格局很清楚,两排桌子由一张张长条桌连接而成,上面铺着红布。第一排桌子上放着几个麦克风,桌子前面台前还立着几个麦克风,主席台后面张挂着多面红旗,主席台四角都有学生纠察队。主席台下面一圈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学生和工人。密密麻麻的人群云集在大操场上,灯光由近及远逐步暗淡,在人山人海的最边缘,还有四面八方的人往这里聚集。再远处,隐约可见一个一个等距站立的保卫人员。

        周恩来在前后招呼的过程中,早已将一班人中的每一个人都看在了眼里。江青戴着一副黑眉眼镜,白皙而略有些虚肿的脸上有种春风得意、激昂慷慨的神态,那是一个正在准备激情讲演的神态。陈伯达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厚厚的嘴唇,肥胖的短脸,他打量会场的目光表明他在全心全意履行一个政治任务,这是一个对政治背景从来缺乏真正洞察的夫子。康生那张多皱的长脸上,倒是一种胸有城府的镇静态,不过他打量沸腾会场的眼光中无疑也露着由衷的兴奋与喜悦。由此,你便看到这个城府很深的政治斗争老手也有兴高采烈而忘乎所以的时候。从康生此时的快乐表情中,你似乎还能发现他童年时某种恶作剧的调皮。张春桥那张像鹰又像狼犬的阴郁面孔架着眼镜,显得比所有的人都冷静,那是一个随时在打量周边环境并做出判断和应变的人物。当江青完全沉浸在准备讲演的自我安排中,而在脸上堆出矫揉造作的亲切微笑时,周恩来知道,她现在根本没有余力观察其他人,她只是在众人目光的盯视中准备自己的台词。只有张春桥的目光不仅扫向台下,也偶尔扫视一下台上的江青、康生、陈伯达等人,这是一个真正注意研究自己和研究他人的人物。姚文元跟在最后,随大家一起鼓着掌上了主席台,他那鼓胖的圆脸、凸起的大眼睛看着操场上的浩荡人群,有一种半痴呆的笑容,这也是一个对周边环境毫无清醒洞察的人物。

        周恩来将这一切都看清楚了,又显得毫无观察。他总是亲切地、和蔼地、平易近人地同时又不失严肃地在自己的角色中。他永远知道自己面对着成千上万的群众,也永远注意自己身旁的一班人。

        一群人就座了,一阵阵高呼的口号和持续不断的掌声慢慢平息下来,现在高音喇叭里响起的声音是"热烈欢迎周总理和中央文革首长给我们讲话",全场一片热烈掌声。周恩来示意陈伯达、康生、江青先讲,他们推让着示意周恩来先讲。这时,大喇叭里响起热烈的声音:"我们首先请敬爱的周总理讲话",全场掌声雷动。

        周恩来非常从容地站起来,走到主席台前沿的麦克风前。这样站着讲话,是对广大师生足够尊重和支持的表现。他的话很简单:"同志们好。"全场一片热烈掌声。"今天我与江青同志、康生同志、陈伯达同志、张春桥同志、姚文元同志一起来看望大家。"全场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高呼"向周总理致敬!"周恩来接着说:"我们今天来看望大家,是要向大家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现在请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长陈伯达同志宣布这个决定。"

        周恩来的讲话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接着,陈伯达有些臃肿地走到麦克风前,在讲了一些向北清大学革命师生问候、致敬的话之后,他说:"经伟大领袖毛主席批准,中共中央决定,从今日起撤消北清大学工作组,由北清大学革命师生自己掌握文化大革命的命运。"全场响起了狂热的鼓掌、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