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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忙了一个通宵,终于将传单写好了,也印好了。当她满手满身都是油墨地把几百份传单整整齐齐摞好,准备指挥北清中学红卫兵张贴到全市时,田小黎骑着车气喘吁吁从校外赶到。她手里拿着一张在外面街道上揭下来的传单,放到朱立红面前,说:"你看,咱们又晚了。"朱立红一看,黄纸蓝墨印着一份通令,题目是《彻底砸碎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制度》。再一看,里边的内容与自己想到的完全一样,而且比自己写的传单更有战斗性。一看落款,是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红卫兵,再一看时间,是昨天。

        朱立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了看散乱的办公室,不禁有点泄气。这里原本是教导处,现在被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占领了,墙上还贴着一个文化大革命前留下的教导处工作计划。她上去一把将它扯下来,撕碎了,这是一张很硬的图画纸,猛烈的撕扯将手划破了,一抹鲜血与手上的油墨染在一起。她生气地将手一下摁在一张白纸上,红血、蓝墨印下了她残缺不全的手掌图形,像是泥地上走过的鸡爪印。她已经尝到了昨天在五塔寺发出倡议时的成功感,她绝不气馁,她必须提出新的号召,要不她只会成为红卫兵运动的尾巴。她说:"我们破四旧先从身边破起,身边的革命最重要。"田小黎眨着眼问:"破什么?"她一挥手说道:"把全校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右派坏分子都拉出来!"

        天一亮,全校所有的革命对象都被揪出来了,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都是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他们在教学楼前的小操场上低头站成两排,准备接受红卫兵的处置。很快,全校一千多名学生及教师都聚拢在教学楼前。朱立红穿着一身从父亲那里找来的旧军装,带着红卫兵袖章,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站在教学楼前。她挥手喝令将牛鬼蛇神们押上来,北清中学的红卫兵便两个人反剪一个,将二十多个牛鬼蛇神押上了大门前的台阶上,一个一个将他们摁成了喷气式。他们脖子上都挂着牌子:有"反革命黑帮分子",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反革命右派分子",有"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那个破了相的米娜依然挂着"反革命流氓犯"的牌子。

        朱立红挥手道:"反革命坏分子就没有权利和无产阶级平起平坐,就不能让他们混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为什么要挂牌子?就是要把他们揭露出来。但是,他们不挂牌子的时候,走在学校里或者回到家中,还会混到人民之中。这是四旧,应该破掉。今天,我们就要给这些反革命、坏分子每人做一个摘不掉的牌子。"她一挥手,上来二十多个红卫兵,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推子或剪子,一对一地给这些反革命坏分子剃剪起阴阳头来。

        北清中学的教学楼是一栋四层的青砖楼房,门前的小操场是全校师生做课间操的地方。操场中心有一根高高的旗杆,是节假日升旗用的。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台比楼前的空场高四五级台阶,是体育老师领操的地方。现在,全校师生在这块升国旗的空场上伸长了脖子,围观水泥台上进行的阴阳头剃度仪式。这个仪式一开始,就显出了它触动灵魂的力量。过去的批斗、挂牌子、抽打虽然以有声有色的场面刺人耳目,却都没有今天这无声无息的剃阴阳头更有力。所谓阴阳头,是将头发从中间分开,剃掉一半,这显然是比任何批斗和体罚更污辱人的惩治。

        排在第一的黑帮分子是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姓桑,今年已然七十岁,当她前些日子被揪上台挂牌批判时,还能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今天,当推子将她的白发齐齐地推掉一半,露出截然分开的一半光头时,她的精神垮了。她那瘦削衰老的身体原本还能令人尊敬地站立着,当看到自己的头发从头上滚落下来,并且从头皮的凉意和推子的推动中感到自己已经一半像人一半像鬼时,老太太的精神崩溃了,她一下从台阶上栽倒在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朱立红镇定地挥了挥手,叫几个红卫兵将她架走。很多人看着她那一半白发、一半光头的人形象,都止不住一阵痉挛。一个人哪怕晕死过去被抬走,都不能引起人们如此强烈而又难以描述的心理反应。一只被打死的老虎,还保持着它仪表的威严。一个被剥了皮的老虎,即使还有一口气,却真正令人惨不忍睹了。老校长在被拖走的过程中,一只布鞋掉了,一只瘦骨嶙峋的、衰老的脚在石子路上拖着过去,像是一条死狗的尾巴。

        被剃阴阳头的第二个人,是五十多岁的副校长,姓高,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当他被剃掉一半头发时,身体一直像筛糠一样打着抖。剃完了,右边是厚厚的黑发,左边是惨白的头皮,红卫兵抓住头发使他抬起头来面对大家。在场的很多人的眼里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惊恐。抓他头发的红卫兵一松手,高副校长的头就像折断了一样,低低地垂在胸前。

        阴阳头的剃度在年轻女性的身上尤为惨烈。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姓冯,挂着"反革命漏网大右派"的牌子,被剃掉了一半头发,同样露出惨白的头皮。她垂着头,另一半黑发垂挂下来。当红卫兵从后边揪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亮相时,她双手捂脸一下跪倒在地,像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伤以后嚎叫一样痛哭起来。红卫兵从后面抡起武装带抽打着她,喝令她站起来。她哽噎着迅速收住哭声,老老实实地挣扎着站起来。这个被定为"反革命漏网大右派"的语文老师当天晚上就上吊了。推门进去的红卫兵看到这个剃着阴阳头、吐着长舌头的人悬挂在房梁上时,都吓得目瞪口呆,不敢走近。

        接受阴阳头剃度的二十多人,大多都驯服地接受了。当这群人头顶半黑半白、阴阳分明地弯腰站立在两排台阶上时,朱立红站在楼门前的水泥台上,冷冷地从背后打量着这些反革命坏分子,也冷冷地看着台下一千多张面孔。她对自己倡导的革命举动深为满意。她没有想到这个行动会产生如此威慑全场的强烈效果。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够像今天这样鸦雀无声,一千多人都抻着脖子、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往常各种集会的骚乱,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震动。

        当二十多个坏分子被哗哗地剃掉一半头发时,她觉出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让她想到那天在大操场用皮带抽打米娜时体会到的快感,那是她一生中首次体会到的特殊享受。这种享受让她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报纸上报道,在四川熊猫产地发现一只熊猫居然咬死村民的几只羊,喝羊血,吃羊肉。据有关科学家说,熊猫原本就是杂食动物,这种罕见的吃荤现象,不过说明熊猫原始食性的复苏。她被这条消息深深触动。当一般人对可爱的、温柔的、只吃竹子的熊猫的嗜血行为惊骇时,她却十分理解。她能够感到熊猫在尝到羊血、羊肉的滋味后的一发而不可收。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在小学时就有的"熊猫"的绰号。思绪闪动中,她还想到动物园里的熊池曾经出现过小孩跌落进去的事故,结果,小孩被平常看来驯养温顺的狗熊吃掉了。这是人人感到毛发悚然的惨案,她却能体会到另一番滋味,甚至能够体会到狗熊吃人肉时的鲜美感觉。

        反革命流氓犯米娜被排在剃度队伍的末尾。当推子指向她时,她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哀嚎起来:"留下我的头发行不行?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两个与朱立红一样身穿旧军装的女学生抡起皮带抽了她两下,说道:"别人都剃,你怎么能不剃?你还想混在广大革命师生中吗?"米娜跪着膝行了几步,面向台下人群仰起脸,闭着眼大声哭嚷道:"我脸上已经有标记了,我不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吧。"一千多人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她脸上那两横三竖的触目伤痕,是青春的永远的封条。

        米娜又转身跪着爬上四五级台阶,跪到朱立红面前,哭着哀求道:"我已经有标记了,我不可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留下我的头发吧。让我扫厕所、掏大粪,干什么都行,求你留下我的头发吧。"朱立红冷冷地看着她。她现在已然没有再举手抽打米娜的情绪了,她对米娜充满了轻蔑和厌恶,她觉出自己矮胖的身躯里有着无比坚定的革命性。她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像一座英雄雕像一样坚实有力。田小黎在一旁问:"还给她剃吗?"朱立红撇了一下嘴:"当然。"米娜在哽噎的哭泣中被剃成了阴阳头。她的头发原本茂密黑亮,被剃掉一半以后,黑白分明,那样子实在是触目惊心。

        朱立红在这场行动中体会到比动手打人更痛快的感觉,你只需通过指挥来达到进攻的目的就可以了。虽然第一次抽打米娜时曾经给她带来特殊的革命快感,奇怪的是,那既是她第一次打人,也是她最后一次打人。从自己革命上升到领导革命,她尝到了不断提出革命新举措的甜头。她立刻带领北清中学红卫兵把这二十多个反革命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和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都抄了,既破了四旧,又查获一批新的反革命证据。卢小龙这两天在参加中央文革组织的一个座谈会,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表现自己的领导才能。

        她以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校师生发出倡议:人人回家破四旧。特别是出身反动家庭的学生,要在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督促下,对其反动家庭实行彻底清查。北清中学红卫兵立刻开始行动。朱立红想到本班同学李黛玉的父亲已经在北清大学被定为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她决定抓一个典型,带领几十个红卫兵冲进北清大学,直奔李黛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