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利过来请示:"您是不是给他们训训话? "武克勤挥了挥手,说:"免了。"这时,一个负责看管的大学生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训话。 训话的主要内容,是对两个昨天违犯劳动改造纪律的人进行批斗。一个, 是原物理系的系主任,头发苍白腰背佝偻的老头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还有一个, 是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圆圆的脸上一双直愣愣凸起的黑眼睛,她也是和家人私通消息。 这两个人被叫出队列,弯腰九十度站在前面。训话的大学生宣布:现在, 全体先去打扫大字报区和为接待各地参观的群众修建的数十个临时厕所;回来吃早饭时, 再对这两个人进行批斗。每个分队要准备一个批判发言。
队列前面放着一堆大扫帚、铁锹,还有数十个粪桶、粪勺。 牛鬼蛇神们按顺序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工具。依然排成纵队,出发去完成清晨的第一课。 武克勤站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用适当的高度看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她想起了世界大战中的战俘营。当这些人在眼前移过时,她觉得这里的运动体现着一种秩序,体现着一种权威。 这种秩序和权威因为一片沉默尤其显得尊严。当那些年迈的男女扛着大扫帚、铁锹、粪桶、粪勺从她面前蹒跚而过时,她决定今后不再视察这个地方。 这不该是她亲自出面的地方,也不该是她亲眼目睹的地方。毛泽东想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只须在文件上做出批示,以此体现生杀大权。此刻的权威感或许太赤裸, 所以并没给她带来十分舒服的感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她面前走过时, 咳嗽着扭头朝武克勤脚下唾了一口痰。这在武克勤心中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那声音十分像在唾她。 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抬起一张苦难的老脸,十分惊恐地仰望了她一下,那表情使武克勤确知, 这口痰绝不是针对她的。然而,这依然无法驱走她心中的不快。 这自然是一个无须发作的不快。她转头问站在一边的马胜利:"哲学系那个李浩然呢? "马胜利说:"他早就自杀了,向您汇报过。"武克勤问:"他老婆呢,是叫茹珍吧? "马胜利问答说:"她还在家里。"武克勤疑惑地看了看马胜利,马胜利解释道:"一些身体不太好、 问题又不太严重的,晚上回家住,白天参加劳动和接受批判。"
武克勤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么说,他们算一批走读生了。 "马胜利笑着应和道:"是。"这时,他看见什么,抬手一指:"那不是茹珍? "武克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茹珍顶着触目的阴阳头浮肿着脸矮矮地走了过来, 在她后面跟着一个十分纤瘦的圆脸女孩。武克勤问:"是她女儿吗?"马胜利回答:"是, 她叫李黛玉。每天早晨陪她妈过来,晚上再来接她。"武克勤问:"为什么?"马胜利小心地回答:"怕她在路上晕倒。"茹珍从扫帚堆上拿起了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 从武克勤和马胜利面前走过,还抬起眼傻呆呆地看了看他俩, 便懵懵懂懂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跟上前面的人去了。李黛玉远远地看着,脸上是一种想跟随又不敢跟随的懦弱神态。
牛鬼蛇神在眼前走净了,武克勤挥了挥手,说道:"走吧。 "簇拥的人便都像她的尾巴一样灵敏地跟上。这一刻间她领会到什么叫"尾大不掉"; 什么时候跟随的人不灵敏了,就是权力开始消亡。走过茹珍的女儿李黛玉身边时,武克勤特意站住, 不失和蔼地问道:"你是茹珍的女儿?"李黛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低眉低眼地点头回答道:"是。""叫什么名字?"武克勤问。李黛玉回答:"李黛玉。 ""在哪个学校?"武克勤又问。李黛玉回答:"北清中学。 "武克勤问:"你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吗?"李黛玉点了一下头。武克勤说:"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 "李黛玉又点了一下头。马胜利看着李黛玉,说:"你要记住这些话。"李黛玉微微扬了一下眼, 点了点头。
武克勤又看了李黛玉一眼,转身走了。
走出几十步,她感叹地对马胜利说:"这个李黛玉长得和我女儿有点像呢。 "马胜利连忙点头:"是。"他见过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确实和李黛玉有几分相像。 武克勤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路边的李黛玉,叹了口气,仍朝前走去, 同时想到刚才那个朝她唾了一口的老教授。虽然她确信那不是有意的,但她依然像被人唾了一口一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第37章
一踏上去南方大串连【1】的火车,鲁敏敏就禁不住漾起一阵兴奋,好像从冰冷的世界一步踏入暖热的世界,一种懵懵懂懂、 喜洋洋的感觉笼罩在她多日来一直忧郁的心头。
她跟卢小慧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来到火车站, 这里早已像蚂蚁搬家一样喧天喧地地挤满了人。随着人流拥进火车站时, 她学着卢小慧的样子掏出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学生证,一晃便拥进了检票口。 扛着大包小包的普通旅客与拿着学生证冲锋陷阵的串连学生混在一起,汹汹涌涌。在拥挤中,鲁敏敏那被北清大学抄家以来所有的惊恐、不安与抑郁似乎都消淡了一半,虽然那巨大的阴影还不能彻底离开她。昨天, 卢小慧听她讲了抄家的情况后,安慰她说:"别想那么多,你爸爸还没最后定性, 怕什么?我爸爸在部里也早挨了大字报,咱们干咱们的,该串连就串连去。 "卢小慧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红卫兵袖章,说道:"给你,戴上它。 "她感恩涕零地接了过来,戴到左臂上。
袖章是厚厚的红布做的,沿着袖子往上拉,有一种摩擦力, 这从手腕经过肘部套到大臂的感觉让她十分温暖。她觉得自己加入了一个组织,有了一个依靠, 自己在大家庭中没有被遗弃,甚至觉得左臂有了盾牌一样遮挡起全身。在往站台冲锋的一路上,她时时感到了左臂红袖章的存在。那是一种十分威武的感觉,有恃无恐的感觉, 红彤彤的感觉。在随着人流踏着台阶冲上地道口来到站台的过程中, 她时时感到整个身体的快乐。她像一头瘦弱的小鹿,离开了自己的家, 在森林边的草坡上生疏地一步步跑起来,周围有暖风,有很多快乐的动物和小鸟。她越来越放心地跑起来, 一边跑一边觉出自己的瘦弱,可也慢慢觉出自己正变得结实,可以跑得比较快。
她们随着汹涌的人流扑向开往上海的火车。车门前拥挤着一堆人, 车窗成了临时的门,很多学生干脆从窗口爬进去。她们四人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着急地踮起脚, 卢小慧看到几个男生爬进了一扇车窗,便拉着鲁敏敏几个人赶过来。 几个男生正准备把车窗关掉,卢小慧连忙向他们招手:"拉我们上去吧,我们是实验女中的。 "正在关窗的男生友好地一笑,把关到一半的车窗又提了起来。 车窗里伸下来两双黑瘦的手臂,卢小慧推了推鲁敏敏,说:"你先上。"鲁敏敏将手举起来交给了男孩们, 在慌乱而又兴奋的攀爬中被拉进了车窗。她几乎是栽倒在男孩们的怀里, 那与男孩面孔的摩擦及呼吸的相互熏染给她带来了长久难忘的美好感觉。她快乐地喘着气, 觉得脸在发烧,接着,便与那几个男生一起伸手去拉, 这种车上车下团结一致的感觉让她充分体会到青春的快乐。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卢小慧,她快乐地笑着, 大眼睛亮晃晃地放着光,无数只手伸下去把她热热闹闹、乱七八糟地拉上来之后, 几个男生便一下把车窗放下来,再不理睬外面敲窗喊叫的人们。
这是男三中的学生,也是四个,四个加四个,面对面挤坐在三人座上,十分亲热。车厢里坐满了人,过道里也站满了人,火车开动时, 鲁敏敏觉得车厢里火热的气氛正暖陶陶地生长着幸福。四个男生有话多的,有话少的,但都十分热情, 目光中有直扑过来的亲热与直率。卢小慧明明朗朗的圆脸漾着微笑, 大大方方地与男孩们说着话,鲁敏敏便在腼腆中保持了轻松。男孩们的目光经常扫过她, 那目光在亲热和快乐中隐含着别的意味,鲁敏敏能够朦朦胧胧感觉到。 她便觉得自己垂下眼的微笑十分快乐,能够觉出脸上发热,自己平时就爱脸红,此刻一定是脸红了。
当火车微微晃着掠过田野时,过道上塞满的人摆来摆去,不断有人挤蹭着她。 都是一些闹闹嚷嚷的男女学生。这种拥挤也给她带来团结战斗一家人的火热感觉。 一个身穿黄军装的男孩一直在她身边站着,每次因为拥挤和车的晃动侧压过来时, 军装上的扣子就印记在鲁敏敏的脸颊上。她能觉出扣子的光滑,衣服的毛糙, 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汗味。这也让她感到兴奋。女子中学那种整整洁洁、单单调调、 严严肃肃的气氛一下被冲得无影无踪。这种男女生大杂拌一样挤在一起的感觉, 像过年的鞭炮齐鸣一样给人带来喜悦。她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商店里卖的果脯,红的、绿的、黄的,各式果脯混在一起,甜蜜蜜地,软乎乎的,热闹闹的。 女子学校此刻给她方格本的感觉:千篇一律,一个字写在一个方格中,再没有变化。
到了晚上,火车在京沪线上飞驰时,车厢里更拥挤了。 卢小慧拉着她钻到座位下面,躺在地板上睡觉。在这一夜里,鲁敏敏有了十四岁年龄的最大收获, 她第一次明确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这是卢小慧告诉她的。
两个人躺在地板上非常好玩,座位黑压压的在上面,用手一摸就能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