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灵又像被抄家时一样,一片混乱凋零。
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 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衣袖撸起来, 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仔细地捏着她的小臂,似乎要发现什么。他拿起女孩的一只手, 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还用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然后, 握着这只手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个人的手拍出的掌声使得卢小龙和那个女孩都开心地笑起来。 卢小龙像个大哥哥一样笑得舒畅,女孩则笑得满脸漾着幸福的红晕。接着, 卢小龙踌躇满志地讲起什么,女孩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不时看一看日光下亮晃晃的荷塘。 李黛玉隔着丛树和荷塘看着那边的亭子,觉出心中揪心的抖动。 她朦朦胧胧觉出了卢小龙为什么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这时, 她有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太阳又颤抖起来,风也凛冽了, 刚才迎着阳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飘零起来,浓重的自卑又像一块石碑带着它的阴影压在心上。
这时,听到过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很重, 接着便听到很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下,大路上过来了雄赳赳的马胜利, 身后跟着四五个大学生。马胜利一瞬间也发现了她,他站住了,对同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着,就下了大路, 沿着缓坡小路踏响着滚动的石子几步来到李黛玉面前。他宽宽大大地立在那里,俯瞰着李黛玉问:"你在这干什么呢?"李黛玉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便转回目光来。 一脸狐疑的马胜利也隔着树丛及荷塘朝那边望过去。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随即就集中了, 一脸铁青地望着坐在亭子里的卢小龙和那个女孩, 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四女儿鲁敏敏。他曾经去抄过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 也曾将抄家的战报贴在了北清大学。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黑线人物太多, 对这个资产阶级文人鲁湘岭的批判稍稍热闹了一阵,就被更多更大的题目淹没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 他差不多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受到歧视和污辱时,他会想方设法地报复;而抄家实现了报复, 他便多少遗忘了。现在,看到卢小龙捏着鲁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夸夸奇谈时, 他的仇恨和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他眯起眼,目光像枪口一样阴森地瞄着对面,用手揪断了一根树枝, 在心中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看见那边卢小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拉住鲁敏敏的手转身走了,他才收回目光盯着李黛玉。李黛玉也一直注意着卢小龙他们的背影, 这时转过来看了看马胜利,便垂下眼。马胜利这才联想起李黛玉在这里的动机,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李黛玉说:"你就一直看他来着?"李黛玉抬眼看了他一下, 又垂下眼,她显然不习惯撒谎。马胜利觉出浑身涨满了愤怒,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李黛玉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 这种毫不辩解的沉默使得马胜利怒火发作了,他抡起手打了李黛玉一个响亮的耳光。李黛玉一下捂住脸, 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扬起脸怯生而又有些仇视地看着马胜利。 她过去很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点与对方对抗的力量。 这种力量中隐含着对对方的冷蔑。
马胜利看了看四周没人,便暴跳如雷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贱? "李黛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鲜血, 平平静静地说道:"我贱跟你有什么关系?"马胜利气得浑身发抖,他又一次举起手。李黛玉侧转过身去。 马胜利看到了她脸上血红的手印,嚷道:"我不许你这样不要脸!"李黛玉一动不动。 马胜利解下扎在腰间的军用皮带, 他这个不是革命军人子弟的红卫兵头目现在也穿上了一身旧军装。李黛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皮带,马胜利举起皮带,克制住内心的愤怒, 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李黛玉看也没看他,说道:"我贱跟你没关系。"马胜利举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落下,接着, 便抽打起眼前这片丛树来,碎枝条飞溅着。他一边抽一边嚷着:"你是个混蛋!"
李黛玉转过头来,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个碎枝条崩起来, 扎到马胜利的眼角。马胜利一下停住手中的皮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拿下手来, 看见了手中的血迹,又摸了摸眼角。李黛玉一看,那里一道鲜血淋淋的裂口。马胜利看见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来,抡起皮带狠狠地抽了她一下。这一下就把李黛玉抽得蹲倒在地, 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背,闭着眼扭动着。马胜利垂着皮带站在旁边,气呼呼地喘着。
荷塘边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马胜利走到李黛玉的面前,说道:"我没想打你。 "李黛玉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脊背,一手摸着脸,垂着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没打我。 "马胜利看了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李黛玉说:"我这不要脸的人用不着别人送。"马胜利被这句话噎得又冒起火来,他抖了抖手中的皮带,李黛玉看了一眼, 说道:"你随便吧。"马胜利气得扬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抽在自己的腿上。然后, 站在那里表情狞恶地喘着气。李黛玉又上下看了看他, 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什么。在父亲去世以后的两个多月来,马胜利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她、管教她。而这一切管教的结果,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对马胜利有了一点支配的权利。
第44章
当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参加一些文化大革命活动时, 卢小龙感到有些惊愕。窗外已是凛冽的冬天,琴房里一片暗淡,他看着头发有些零乱、面孔绯红的沈丽。 沈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下眼说道:"你不要老跟我纠缠这些,这样, 我会讨厌和你来往的。"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时无语。
刚才,卢小龙很狂热地拥抱和亲吻沈丽,而沈丽却一直在敷衍地躲避他,推挡他,最后终于将他推开了,两个人都感到受了屈辱。 沈丽因为对方将感情粗暴地强加给自己而感到屈辱;卢小龙因为对方拒绝自己而感到屈辱。后来, 他们相互打量的目光都有点陌生,甚至有些敌意。沈丽看了看关闭的琴房门,楼梯上也没有脚步声, 又看了看卢小龙,说道:"你不要老和我谈这些行不行?我喜欢听你讲讲你的事。 你老着急地弄这些,就不怕别人讨厌你?"说着,她止不住又瞄了一下卢小龙的头顶。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再一次让卢小龙感到屈辱, 因为他在这个女孩面前没有身高的优势。他越来越承认,沈丽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一类女孩,她懂托尔斯泰, 懂曹雪芹,懂音乐,懂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他很希望听沈丽讲这些。 每当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来到沈丽的琴房,他就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 他沉迷在一种高贵的幽暗中,他喜欢这里洋溢着的与外界毛糙生活相异的舒适和温馨。他喜欢沈丽的美丽, 喜欢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气味,喜欢房间里飘散的气味, 那既是多年老房子才有的典雅而陈旧的气味,让人想到几十年的历史,也混杂着沈丽的身体从小到大发散的气味。 他甚至非常喜欢房间里的寂寞感,一到这个房间,就多少有点与世隔绝, 棕红色的四壁在有阳光和没阳光的日子里都显出老房子的情调。在这里, 他虽然不时趾高气扬地讲一讲自己在外面的得意作为,然而,更多地感到的是对异性的饥渴。 他常常抑捺不住这种饥渴。
沈丽却再也不在卧室里接待他了,这让他十分悻恼。在琴房里, 他虽然经常克制住自己,讲点沈丽感兴趣的事情,然而,每当沈丽的目光温柔了, 有些憧憬地看着他时,他便忘乎所以,止不住想去抓住对方的手。 对方因为被他刚才一番雄伟的谈话所征服,便把手留在他的手中,任他摩挲捏弄。他便会从手摸到手腕, 又伸到对方的衣服里去摸小臂,还会俯下身吻对方的手背。对方这时也会有一两个温情的动作, 比如伸手梳理一下他的头发。那时,沈丽看着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卢小龙目光是若有所思的,朦朦胧胧的。卢小龙就是在这种情形的鼓励下,过去拥抱住沈丽。
沈丽刚才侧靠着钢琴坐着,钢琴没有打开,手臂就放在琴盖上。 看见卢小龙由亲吻手臂推进到身体的拥抱,她轻轻用手推住对方的双肩。这个推并没有什么力量, 只是一种提醒。她听任对方在自己脸上亲吻了几下, 那个亲吻在她这里没有激起任何感情,只是觉得在尽义务。当卢小龙的亲吻热烈并稠密起来时,她闭上眼有了一点躲避,她不让对方亲吻自己的嘴唇。当卢小龙动手动脚更加放肆地搂抱住她狂吻时, 她极力躲避和推挡着,觉出这里的庸俗与拙劣。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挣扎着用力把对方推开了。她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喘着气相互有些敌意地凝视着。 卢小龙在愠怒中脸上有点红一块白一块,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孩总是这样冷冷地、坚决地拒绝他,让他感到羞辱。他觉得自己可以咬咬牙转身就走,永远不再来,然而, 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