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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  便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  当他睁着凸起的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  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  他们便骑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  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  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  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

        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  带着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  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  钉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廊里的灯,  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

        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  卫生间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  "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  周围是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味。  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  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没有亮,  他说:"灯也坏了。"

        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  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  黄海的父亲留着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  黄海的母亲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  壁柜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璃早已打碎,  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  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  樟脑球的味道夹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  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

        黄海一言未发,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镜框上的尘土。镜框的一角有两道裂纹,  他用手摁了摁裂纹的玻璃,碎玻璃发出裂纹磨擦的响声。接着,  就有一块碎玻璃摇摇欲坠。他想了想,便把那块碎玻璃拔了出来。这条碎玻璃像是一把漂亮的玻璃匕首,  黄海拿它比划着自己手腕的静脉,说道:"这一割,也就玩他妈的命了。"说着,  他将玻璃往墙角的书柜摔去。听见玻璃匕首落地摔碎的脆响。阳台门没有闭紧,  他走过去拉开纱门,又推开外面的玻璃门,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阳台上。  田小黎跟着黄海灰灰暗暗地走过去,看见外面一栋又一栋楼的灯火,  同时也便看清了这个阳台很大很长,一直贯通到餐厅。她这才想到,餐厅也有阳台门。阳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摞碎报纸在掠过阳台的风中不时掀起一两页。黄海看了看楼下,  说道:"这是四层楼,不想活了,跳下去也是一个玩命方法。"田小黎在黑暗中看了黄海一眼,  黄海便拉开阳台门,进到屋里。

        两个人又走进套间。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室,放着沙发、书柜,  里屋就是黄海的房间了,有单人床,有写字台,有书柜及衣柜,一角还堆着一些零碎,  其中有一个婴儿床,里边有一些什物。黄海拍了拍婴儿床四面的红蓝围栏,说:"这是我小时候睡的。"这两间屋灯也碎了,透进来的月光照得写字台上玻璃板在绿油油地发光。  月光像一个悄悄的伴侣,提醒夜晚要注意的事情。黄海过去摁了一下台灯,居然亮了。  玻璃板下压着黄海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有些是他与父母的合影。田小黎站在他身旁,  跟着看了看。

        他们又踏着一地的书籍报纸去了厨房。路过卫生间时,黄海拍了拍门,  说:"这是卫生间,可以上厕所,可以洗澡。"然后,往左一拐,就到了厨房。  厨房里更是一片黑暗。拉开灯,看见水龙头、水池子、煤气罐、煤气灶、案台、  碗柜及布满油污的纱窗。水龙头上掖着几团抹布,一块肥皂已经干得裂缝。黄海拉开碗橱,  看了看说:"有鸡蛋,有挂面,还有葡萄酒,咱们喂喂肚子吧。"田小黎说:"不饿,  等一会儿吧。"

        两个人来到套间外屋的会客室里,把大沙发上的书籍、报刊推到一边,相挨着坐下。月光从背后斜照过来,落在左侧的墙上,他们此刻都处在晕晕欲睡的状态中。  田小黎早就知道黄海的父母均被打倒,然而到底是什么情况,平时是不谈的。此刻,  黄海自己说道:"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前就有心脏病,住着院。10月份被揪出来斗,  心脏病发作,死了。妈妈是前几天跳楼自杀的。"田小黎看着黄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黄海扬了扬下巴,说:"就是在那个卧室的阳台跳下去的。死的也不利索,她没看清楚,跳下去又卡在树上,送到医院内脏破裂,抢救难受了三天才没了气。  "田小黎背着月光扭头看着黄海,似乎是安慰地说道:"我父亲也被打倒了,妈妈现在还说不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话了,就这样坐着。

        田小黎看着黄海那呆呆的样子,  想到他过去才华横溢地在北清中学贴出的头一批大字报,不禁十分同情。她伸出纤秀的小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黄海的手背,  在安慰对方的同时,自己却走了神。黄海凶狠地叹了口气,一下站起来,走到厨房。  听见他打开碗柜,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两瓶葡萄酒提了过来,  还拿来了两只刚刚冲洗过的高脚酒杯。他把茶几拉过来,把酒瓶酒杯都搡在上面,  坐下后,用牙一下咬开瓶盖,咕咚咚倒满了两杯,说道:"来吧,解解闷。  "田小黎也跟着拿起了酒杯。黄海仰脖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和田小黎潦草地碰了碰杯,  说道:"为友谊干杯。"说着,一仰脖干了。田小黎直盯盯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端起酒杯,  慢慢地把这杯酒喝了下去。

        月光照着茶几上的红葡萄酒,像是暗黑的血一样神秘阴重地荡漾着。  黄海又给两个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拿起杯说道:"来,干了。"田小黎举起酒杯,  黄海一仰脖又干了,田小黎也咕咚咕咚干了。当第三杯酒斟满时,  田小黎看着黄海问:"中央文革打得倒吗?"黄海说:"毛主席倒不了吧?"田小黎立刻摇头,说:"那当然。  "黄海说:"那他们就倒不了。"田小黎看着他,问:"那咱们反什么呀?  "黄海说:"活着干,死了算呗。"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把酒杯搡到桌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起了第四杯,"以后,咱们就是狗崽子。"说着,  将酒瓶墩在茶几上,酒意朦胧地看着田小黎。

        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  用左手摸了摸因为失去眼镜而视力不甚清楚的眼睛。放下酒瓶,又拿起酒杯,端到面前,对田小黎说:"接着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田小黎有些迟疑地端起酒杯,看着黄海一饮而尽,她想了想,也仰起脖喝开了酒。  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嗽没止住,黄海随随便便地伸出左手拍着她的脊背。  等她缓过劲以后,他的手就搂在田小黎的肩膀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样坐了一会儿,  他叹了口气,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满。瓶子里剩的酒不多了,他又拿起第二瓶,  用牙把瓶盖咬掉,墩在了茶几上。田小黎说:"咱们别喝了,该醉了。  "黄海说:"你别喝了,我喝。"说着,又干了一杯,再把酒杯倒满。田小黎说:"醉了挺难受的。  "黄海酒意朦胧地怔愣着眼,说:"受不了就死呗。"田小黎往后坐了坐,黄海双肘撑着膝盖,身子前倾地坐在那里,说:"今天我一回这家,就有了活着不如死的念头。  "他转过头,"你说,活着还有什么劲?"

        田小黎侧转身看着他,月光从窗户斜照过来,落在她身后的墙上,  也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俊秀的小脸则在月光斜线之上的黑暗中。她问:"你想自杀呀?  "天下的事情就是一波推一澜地向前走,田小黎这句认真的问话将黄海半真半假、  半清醒半恍惚的说法推进了,他冒出了一句刚才根本没有想到要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决定自杀。"这句话混杂着酒意,也混杂着他真实的人生绝望,还混杂着他的恶作剧。  他可能并未真正决心要死,却要在田小黎面前造成这个惊天动地的效果。  这是这个世上男人面对女人不由自主要追求的奇迹。田小黎无疑被他的英雄气概所震慑,  她没有丝毫怀疑地认真地问:"那你怎么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