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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被子很厚,但很潮湿,盖在身上很不舒服。  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态中进行。

        沈丽说:"你看,咱俩一男一女在一个屋里,好像谁都不奇怪。  "卢小龙说:"大革命时期就是这样。"沈丽眼中含笑地想着什么,说道:"这要在北京,  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这种环境里,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  像那天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也是男女生挨着睡。"卢小龙说:"大伙心都不在这上,都不敏感,  就都随便自然了。谁像你,自己的卧室谁都不让进。"沈丽说:"那当然。  "卢小龙说:"你说,现在是在你的卧室里,还是在我的卧室里?"沈丽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卢小龙说:"那就是咱俩的。  "沈丽说:"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卢小龙说:"现在谁顾得上听这个呀?  "沈丽说:"不过,我看人们对你还是比较注意的,你的名声确实不小。连王洪文也对你蛮客气的。  "卢小龙说:"王洪文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碰运气碰的。"沈丽说:"你不是碰运气?"卢小龙说:"我的行动都是经过认真思索的。  "沈丽说:"王洪文也肯定没少动过脑子。"卢小龙说:"你替他辩护什么?"沈丽说:"我犯得着替他辩护吗?  我这是和你讨论问题。"

        卢小龙说:"我也挺难想象的。"沈丽说:"想象什么?  "卢小龙说:"挺难想象你的,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可是一路上挤火车睡地板,  和男的女的滚在一个大屋里睡,也挺革命的。"沈丽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卢小龙说:"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着我到处颠吧。"沈丽说:"该回家还得回家,老这样也不行。当然,  老在家里也不行。这儿这么脏,吃不好睡不好,我还是挺想家的。  可要是一年到头在那个家里,真能把人闷死。"卢小龙说:"那你为什么不上班?  "沈丽说:"我这不是去年才毕业,分到政协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么班呀?  "卢小龙说:"我要是不晚上学的话,也早就是大学生了。"沈丽在黑暗中突然对这话很感兴趣,她欠起身问:"你怎么会晚上学?"卢小龙说:"我这届高三的学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  他们是7岁上的学。我被我爸爸从小撂在老家,我们村里没学校,上学要跑好几里地,  又没人管,我快8岁才上学。上学的第一年,脚又得了冻疮,差点烂掉。  结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级。"沈丽问:"那你今年多大了?  "卢小龙说:"我比同届同学都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

        沈丽说:"你还是大点好。"卢小龙说:"这有什么好的?"沈丽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咱俩年龄就差不多大了。  "卢小龙问:"你原来真的不愿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吗?"沈丽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不好。  你看起来又比你的实际年龄小。"卢小龙说:"那是小时候没吃好。"沈丽扑哧笑了。  卢小龙说:"你看着又小,又大。"沈丽稍有点紧张地问:"什么叫又小又大?  "卢小龙说:"你要是表情善良点、天真点,完全像个初中生。你没看这次出来说你是我的同学,  没有一个人怀疑。你显得比我们班很多女生还小呢。可是,你要是冷起一张脸,  又真不像中学生,那表情太老练。"沈丽笑了,说:"那你喜欢我小,还是喜欢我大?  "卢小龙说:"对我,小;对别人,大。"沈丽开心地笑了,说:"最好让我把人得罪完,  人人都讨厌我,你就高兴了。"

        卢小龙也笑了,说:"你没看王洪文一看见你,就表现欲十足。  "沈丽说:"早看出来了。"卢小龙说:"我看你还挺享受的。"沈丽说:"那当然。  女孩谁不愿意别人喜欢自己呀。"卢小龙说:"你就不怕我难受?"沈丽在黑暗中笑了,  说:"这才是你说话的风格。"卢小龙说:"什么风格?"沈丽说:"实在。  "卢小龙说:"实在了有什么好处?"沈丽开玩笑地说:"让我心疼呗。  "卢小龙说:"你这种人就不知道心疼人。"沈丽说:"为什么?"卢小龙说:"你对我好,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是因为什么?"沈丽问。卢小龙说:"是因为觉得我还有点了不起的地方。  "沈丽笑着撇了撇嘴,说:"那当然,你要是个窝囊废,我凭什么要对你好!  "卢小龙说:"这就对了,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心疼人。"

        沈丽用胳膊把自己的头支得更高一点,看着卢小龙说:"那你可说得太不全面了。你知道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吗?"卢小龙说:"怎么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  美女才会爱你。"沈丽说:"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爱的是落难的英雄?  "卢小龙想了想,没说话。沈丽说:"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还得有点悲剧色彩。  "卢小龙笑了,说:"就是还得有点可怜劲。"沈丽也笑了,说:"你和王洪文见面的时候,  他其实在风度上输了。"卢小龙问:"为什么?"沈丽说:"那还不明白。  "卢小龙看着窗外的蒙昧月色没有说话。沈丽接着说:"他那样的表现,其实对你是不礼貌的。  表面上有风度,实际是没有风度的。他那种做法,只能够蒙住浅薄的女孩。  "卢小龙说:"没蒙住你吗?"沈丽说:"当时好像蒙住了一点,回来后越想越反感。  你那天的表现才是真正有风度的。"卢小龙笑了,用手挠着自己的耳根,说:"不胜荣幸啊。"沈丽很诚恳地说道:"是真的。"这声音多少感动了卢小龙,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沈丽。

        沈丽说:"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挺爱你的。"卢小龙看了看房门,说:"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沈丽说:"人活着为什么什么都要怕呢?"卢小龙不语。  沈丽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将脸侧枕着自己的双臂,  看着卢小龙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股劲挺难拿的。"卢小龙笑了,说:"什么意思?  "沈丽说:"挺难拿就是挺难拿的,得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卢小龙说:"你今天在船上已经说过这种话了。"沈丽说:"说过也能再说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卢小龙说:"我好在哪儿?  "沈丽说道:"好在不大说得出来。我有点困了,不说了吧。"卢小龙说:"好吧,  你先睡吧。"沈丽说:"你也睡吧。"卢小龙说:"你别管我。"沈丽伸出手来,  说:"那你摸摸我的手。"

        卢小龙伸出手握住沈丽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悬空着拉在一起。  沈丽说:"那天在红卫兵联络站挨着你睡的感觉特别好。"卢小龙说:"今天呢?  "沈丽说:"今天也想挨着你睡,可是不能。"沈丽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卢小龙手中越来越沉。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卢小龙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将沈丽的手轻轻放在床上。  屋子里寒气逼人,他想了想,又轻轻掀起被子,将沈丽的手放到被子里,  然后将她的被子盖好,沈丽就这样侧着脸枕着手臂像小孩一样俯卧着睡熟了。卢小龙俯下身,  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便带着一种男人的感觉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他看着外面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树影,听见一两声远处的狗吠,  觉得浩荡的长江十分遥远,繁闹的上海更为遥远,北京就更遥远得渺茫了,  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若有若无地应和着。

        第49章

        张春桥背着手,在中南海宽大的办公室中慢慢踱着步。  他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来的萌芽时期了。秘书推开房门从外间屋走进来,  轻声请示道:"呼昌盛和四个学生已经到了中南海西大门,警卫刚来的电话。"张春桥略扭过头,  看着神情恭敬的年轻秘书说道:"告诉门卫,只让呼昌盛一个人进来。  "秘书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张春桥扶了一下眼镜,又背着手端详起窗外的景色来。

        这是二层楼,楼下有不露季节的松柏,也有露着季节的柳树。  秃了一个冬天的柳树虽然还没有绿树成荫,但枝条已经变软,像女人的长发一般柔软下垂着。  倘若下楼细看,一定已经长出嫩芽。这样朦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发的气息和模模糊糊的绿色。冬去春来,万象更新,自然的辩证法不可逆转。人类历史也是一样,  除旧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视着中南海内朦胧的景色,觉出灰暗中的安详,  沉默中的躁动以及寂寞中的生气。他可以去钓鱼台国宾馆办公,那里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办公地点,  而且景色也开朗得多,不像这里这样沉闷,然而,钓鱼台是江青趾高气扬的地方,  自己去反有许多不便。像现在这样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楼的某一套办公室里,  表面上处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从容地策划很多事情。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目光又习惯地凝视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盆景。  那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诡谲多变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天然石头略做加工而成,  山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洞。石头疏松多孔,从山脚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来,  整块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阴森草木。  山峰的整个神态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阴险"。当他将这两个字赋予案台上的山峰时,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韵。  没有比阴险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阴沉,阴森,险峻,险恶,艰险,危险,险象环生,险处逢生,这些十分刺激人的词汇,最后综合在"阴险"二字中,让人感到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