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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会场响起了更加狂热的"向林立果同志学习、致敬"的口号。

        几天以后,  空军司令吴法宪在空军"三代"会议上宣布:"林立果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全才。"他还明确表示:"要向林立果学习,在林立果的领导下工作。"随后,关于林立果是"天才"、"全才"、"超天才"、"全局之才"、  "第三代接班人"的说法在全军迅速流传,他的讲用报告也以录音、手抄、油印及铅印等方式传遍全国。

        第77章

        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  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  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  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  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  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  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  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  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  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  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  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  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  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  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  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  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  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  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  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  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  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  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  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  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  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  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  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  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  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  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  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  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  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  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  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  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  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  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  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  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  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  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  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  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  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  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  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  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  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  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  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  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  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  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  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  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  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  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  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  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  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  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  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  "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  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  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  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  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  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  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  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  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