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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转头向东面望去,远远的是天安门方向,  街道两边也站满了人,寒风中很多人将头缩在竖起的棉大衣领子中,倒着脚,看来他们已经站立很久了。

        马胜利想了想,决定向天安门方向骑去,灵车队将从王府井大街的北京医院出发,他要从源头看起。当他一路骑过去时,扫描着路边的人群,  发现在这里寻找北清大学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看着马路两边源源不尽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他骑过了复兴门,骑过了西单电报大楼,骑过了天安门广场,  到了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弯再骑不远,就是北京医院了。医院门口早已堆满了人,寒风在人们头顶上打着漩涡,几张白纸在风中飞舞,  人们都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偶尔朝医院大门看一下,没有动静,便又颠着脚熬着寒冷。

        马胜利下了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干什么。懵懂了一阵,  才想到自己的任务,他问旁边一个戴着毛线帽的中年人:"您是哪个单位的?  "对方瞥了他一眼,说:"中科院的。"马胜利显得挺随和地问道:"你们来的人多吗?  "对方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一边颠着脚一边回答:"不少吧。  "马胜利又问:"有一半没有?"对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说:"谁还统计这个?"马胜利赔笑点了点头,  推着车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走着。走了一阵,又扶着车停住,  问一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灵车什么时候出来呀?"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来,去八宝山。"马胜利又问:"您是哪个单位的?"老太太回答:"我是仪表厂的。  "马胜利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在东郊呀,挺远的呢。"老太太说:"远也得来呀,  我们厂来了好几百号呢。"马胜利点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调查开始了,  他现在不是光调查北清大学,而是想调查一下全北京的情况:哪些单位来的人最多?各来了多少?  他要搞出一个报告来。这个报告送给汪伦都有点可惜,应该想办法直接送到江青、  张春桥手里才好,他扶着车把的手心因为兴奋冒开了汗。这样推着车走走,  不时搭讪地询问一下身边的人,问完了,便点点头继续推车走,没一会儿,  他的脑袋里已经记住了十几个单位。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简单的记录,  把本塞到口袋里,又推车到人群中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问过一个人,就挪开足够的距离,  绝不在同一个人的视野中重复出现。

        推车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个胖胖的男人面前站住了。  他显得很无意地说道:"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对方看也没看他,便嗯了一声。  他又搭讪地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对方转过一张肥肥的四方脸,翻着厚嘴唇说道:"北清大学的。  "马胜利一惊,随口问道:"哪个系的?"对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问这干什么?"说着,将马胜利打量了一眼,说:"你不就是北清大学的吗?  "马胜利一下尴尬了,对方说:"你不是北清大学保卫部的吗?你是搞黑调查来了?"这时,  有一个戴着呢子帽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马胜利背后,说道:"我刚才就对他有点怀疑,  在人群里这儿问问,那儿问问,这是来整黑材料的。  "那个四方脸的胖子指着马胜利说:"他叫马胜利,是我们北清大学的打手,汪伦的狗腿子。"人群中一下拥上来一二十个人,揪住了马胜利,有人在后面举起拳头喊了一声:"揍这个狗密探!  "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马胜利捣过来,马胜利低头弯腰推着车拼命往外拱,  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脊背上,有几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光。这时,  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出来了。"揪打马胜利的胳膊腿顿时停住了,  人们纷纷扭头朝医院门口望去。马胜利趁机像头被群狼咬住的大公猪一样,推车逃了出去。挤出密集的人群,他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二百米。扭过头,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医院门口望去,  灵车并没有出来,又是一场虚惊,长时间等候的人群想必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虚惊过了。

        逃离危险区之后,马胜利用比刚才更自然的方式开始调查。他隔上几十米停一停,找一个像是国家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聊一聊,就掌握了一条情报。  对那些懵懵懂懂的市民、老头老太太,他便置之不理。一路走过来,  又有十几个单位的情况记在了他的小本上。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阴霾的天气更暗淡了,  他突然发现几个北清大学联防队的人也在那里骑着车东张西望,他叫住他们,指示道:"不用去认北清大学的面孔了。"那些人如释重负地指着长安街说:"这么多人根本没法认。  "他给他们下达了新的调查任务,像他一样,看都有哪些机关、厂矿和学校成群地来人。  他指着他们说道:"一般的市民不要理他们,要调查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  特别要调查那些成群结伙的人。"他把自己刚才调查的方法复述了一两个例子,又说:"调查上十个八个,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在小本上记下来。要拉开点距离,有人在这一块,有人去天安门,有人去西单,有人去复兴门,有人去木樨地,赶紧调查,还有人再往西去军事博物馆、八宝山,不同的地段马路两边的人肯定不一样,各机关、  各单位大多数都是就近在路边等候,我们一定要对全北京今天上街的情况做一个全面调查。  "五六个人连连点着头,他又指示道:"碰见咱们的人,也让他们这样干。"

        几个人骑上车去执行任务了,马胜利非常满意,  今天的这个全面调查大概连公安部也没有想到要做,他要抓紧做,他要搞出一份很重要的内部情况报告。  这个报告直接交给汪伦有点可惜,他可以做两个情况报告,关于北清大学的交给汪伦,  关于整个北京市的直接交给江青、张春桥。想到这里,他十分兴奋,  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段,又停住车在路边推行。看见一个合适的调查对象,就溜溜达达地停住,搭讪问话。  他发现,自己只要表示与对方同样的哀悼心情,就能够获得信任,  谈话也很容易投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流露一两句对现在运动的不满,那样效果更佳。遇到成群结伙的人,他尤其要调查一下,不过这种调查要特别谨慎,因为一群人注意你往往比较危险,  一个集体中总会有一两个特别警惕的人。他有足够的狡猾,他魁梧的身躯、  庞大的面孔很像钢铁厂的工人,愣头愣脑地不容易引人怀疑。

        当他一路调查到天安门时,已然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空更加阴暗,  寒风吹过长安街,密集的人群都木呆呆地站立着。这时,灵车队从后面过来了,  马胜利扶着车在路边站住,夹道送灵车的人也都昂起了面孔。

        灵车四周挂着黄黑两色的挽幛,上面披着大白花,肃穆地开了过来,  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车队后面尾随着骑自行车的人群,他也翻身上车疯狂地跟了上去。  灵车队开得并不很快,马胜利用疯狂的速度紧紧尾随着。当车队过了西单,  到了复兴门时,一路跟过来的自行车基本上都被甩掉了,  只有马胜利及几个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俯身快骑的人还在紧跟着。灵车队过了木樨地,军事博物馆,一直向西开去。  天已经快黑了,人群中有人抛开了纸花。马胜利像狂奔的野兽一样骑着车,  他是灵车队的尾巴,他要跟到底。看到道路两边的人一个个脱帽向灵车致敬,看到有人在嚎啕大哭,  也看到有人捶胸顿足,瘫倒在别人的搀挽之中,  他则以疯狂的高速一直跟着灵车队到了八宝山公墓大门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门口人山人海,有的人要求再看一眼周总理,  有的人提出保留总理遗体不要火化,在一片骚动中,哭声四起。灵车队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  才缓缓地开了进去。人们拥进去,马胜利也推着车跟着拥进去,大门内人群汹涌。  又到了一道大门,所有拥进来的人群全部被拦住,人群在那里聚集着,有人哭喊着,  马胜利推着车一直冲到最前面。当被一排军人拦住去路时,  他推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前拱着,几只穿军装的手臂拦住了他。他放下车,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着,  发疯地嚷着:"我要见周总理。我一定要跟到底。"

        注:

        【1】反击右倾翻案风  "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后,于1975年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开展对全国的全面整顿,  最终与"文化大革命"的路线发生根本冲突,同年11月,毛泽东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第94章

        1976年4月5日傍晚,天安门广场上聚集着十多万愤怒骚动的人群。  黄海像一头被火焰烧着毛发的野狼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再有什么目标可供他冲击、焚烧。4月4日是清明节,  天安门聚集了近二百万悼念周恩来的群众,数以万计的花圈将纪念碑四周堆放得像一座花山,  将整个广场摆成了花的海洋。黄海昨天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山人海中疯狂了一天,  站在纪念碑的高台上对下面汹涌的人群朗诵自己的诗篇,  在狂潮一样的掌声中做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演讲。他被上百万人的情绪所鼓舞,像是挣脱铁链的猛兽一样狂暴撕咬着。

        昨天晚上,当天安门广场人群稀少之后,  他和一群留在纪念碑周围仍旧余兴未已的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抓了起来,扭送到中山公园内,审问了一番,  于半夜被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