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早就发现了，还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看着我一步步往错路上走，甚至还在后面推着我继续错下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这样逼我，心里很痛快么！”
“梅卿……”
“我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逼我了！”
白夜都快拉不住她。梅卿越说越激动，浑身打摆子般颤抖，突然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挣开他的胳膊，转身就往外面跑去。
白夜赶在前面一脚踢上门，却阻不住梅卿的去势，两个人纠缠着一同撞到门上，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外面有人听到动静上来察看，被白夜隔着门吼了一声“下去”，便全都一溜烟跑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梅卿被白夜抱住挣扎不得，泪流满面地哀求他：
“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梅卿！”白夜死死箍住梅卿，生怕她下一刻就会从自己怀里消失。为什么他们会突然这样吵起来，也许是他潜意识里想要打破彼此之间一直以来的窒闷，也许是因为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一见到梅卿就全都涌出来，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让梅卿这样痛苦。
“梅卿，对不起对不起……”白夜把她的身体按在自己胸前，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一个比一个急促，这样的激动全都是因为他莫名奇妙的怒火。
梅卿的眼泪止不住，她感到白夜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背，动作无比轻柔，像哄一个孩子。她只要碰到白夜这样的温柔，连心都会化成水。刚才嘶喊了半天，挣扎了半天，有什么用？仍是一点用都没有，现在只剩下争吵之后的无力。
“为什么你要这样……”梅卿哽咽着嗓子，无力到几乎不想再质问他。
“对不起，我不是想逼你，我不是有意的……”白夜止住，是不是有意，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白夜忽然明白过来他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冲动。因为自己对梅卿做的事，他已经预感到日后会被梅卿所痛恨，于是心里开始恐惧起来。他每成功一步，就离被梅卿痛恨的结局更近了一步。这结局什么时候来，白夜恐惧地不敢去想。
“我该怎么办，以后我怎么办……”梅卿饮泣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发闷，痛苦而低哑。
白夜的心里痛苦蔓延，梅卿在问他，在迫切地寻求一条可以走的路，他该怎么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以后怎样来收拾这个残局。
梅卿挣扎太久，虚弱得都快要站不住，白夜轻轻抱她起来，没有反抗，只有隐约的低喃声，白夜贴着她的脸颊，忽然听到梅卿一句低语。她似毫无意识地说：
“我的梅花快要枯死了……又要枯死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宛如梦呓。
白夜怔在原地，梅卿的呓语一声声地撞击着他的心。他们都痛苦到头了，他想要提早结束这痛苦。即便是结局无法收拾也强过这样无休无止地在悬崖边挣扎。
“梅卿。”他将梅卿放在床上，柔声低语，“我知道你的难过，你在教会的时候不是说想离开家么？若是实在受不了，就先离开吧，不要待在这里了。”
梅卿猛然撑起身子看他。眼神似难以置信，被解脱的欢喜和被抛弃的痛苦又一次笼罩了她。
“我的意思是说……”白夜一边替她擦着脸上的泪，微微一笑，“外滩有一间很清静的别墅，你这段时间先搬到那边去住吧，等平静一些再回来……而且李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报复，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梅卿茫然点头，她已经再没有别的法子。
避祸
外滩是洋人聚居的地方，对一个想要清静度日的人来说最合适不过。梅卿的屋子仍在楼上，临街，窗底下却连声汽车响都没有，因为洋人聚居地不允许当街鸣笛。黄浦江的水声一波一波传过来，分外显得四周安静。
梅卿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张妈一笑，说：
“这里真安静。”
张妈嘴唇颤抖，没有说出话来。突然间就说要出来住，一点预兆也没有。走的时候梅卿和白夜连面都没有见，只有大堆白夜派来保护的下人跟了过来，这可算什么事？说是怕李镛报复，张妈心里却明白。可怜的小姐，有了那种念头，怎么还过得下去！
“小姐，这样也好。”张妈挤出一点笑容，“不管什么槛，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先分开一段日子，对你好，对少爷也好……”
梅卿正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本来也不多，她却摆了许久。听到背后张妈说话，她动作一停，转过来看着张妈，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却还算平静。和白夜在家里吵了一架之后，她似乎对什么事都有些无动于衷。
“你也知道了么？”梅卿无奈地笑笑，“张妈，你既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提醒我呢？现在事情成了这样的局面。”
张妈心里一紧，说：
“小姐，不是我不提醒你，是我自己也实在不相信啊！”从梅卿生病那次她就开始觉得不妥，但这种事，怎么能随口乱说，“你和少爷每天在一块，看着感情那样好，我还替你高兴过，心想总算可以把以前的亏欠全都补回来，没想到……没想到……这种事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啊！”
梅卿静静听她说完，脸上神色竟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更无奈了一些。
“你也不敢相信吧，不说你，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呢……”命运真是会捉弄人。梅卿忍不住眼泪又要掉下来，连忙忍住。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相信命运。
张妈心痛，终于忍不住说：
“小姐，事到如今你还要犟下去么？江家以后再待不下去了，你就没什么打算么？上次我跟你说的你和元老板的事，还是再想想吧，元老板真是最合适的人了。”
“师哥？”梅卿微怔。
“对啊，小姐。”张妈见梅卿提到凤卿时脸上还有些变化，心下一松，“你忘了么？元老板明天晚上就回来，坐船到吴淞码头，你不想去接他么？”
梅卿这才想起来凤卿明日抵沪，她前段时间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到日子临近了，反而给忘到了脑子后面。她怔怔地看着抽屉里凤卿的电报，点头说：
“要去的。”梅卿对张妈微笑，“不然我怕师哥回来找不着我。”
张妈差点哭出来，连忙拉起衣襟擦擦眼角，说：
“小姐，那你现在的意思……等元老板回来，你们……”
“我们还是原来那样吧。”梅卿摇头说，“张妈，你以前说过，我是非要再彻底绝望一次才肯低头，现在我还不想低头，怎么办？”
“小姐！你——”张妈有些难以置信，“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你还能怎么样？”
天生成的情郎偏要当成哥哥，天生成的哥哥偏却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梅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醒过来！张妈对梅卿的固执真是毫无办法。
梅卿没有回答，只转过身去看外面的黄浦江水滔滔不绝。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事情明明已经无可挽回，却偏还坚守着一丝微末的希望，她不甘心就这样低头，被命运再开自己一个玩笑。这算是对白夜还有期望么？梅卿不敢去想。
晚上的外滩在黄浦江的波涛声中快要睡着。对面各种各样外国式的花园别墅静悄悄林立，白的墙在夜幕映衬下显出一点微蓝。梅卿关了屋里的灯站在阳台上，一阵风吹来，光裸着的胳膊上便觉出凉意。她抱臂往外面又走了一点，外墙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一直顺着阳台的围栏爬上来，若是白天，这里一定是满眼的绿意。
她想起在家里的那个窗台，窗外梧桐树叶子茂密，梅桩的影子映在窗帘上，早上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发蓝。白夜在窗子底下吹口哨，教她用枪，两个人还在梧桐树下坐过一整夜，那天夜里她在发烧，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痛苦，只有恬静。
梅卿感觉到一滴温凉的水珠落在胳膊上，她微微喘息着靠围栏坐下来。也许在这样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她可以把自己的心思全都晾出来，全都搁在心里恐怕会被眼泪淹得潮湿。
很矮的阳台，街上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偶尔有汽车无声无息驶过，还有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节奏。远处宪兵巡逻，手电筒的光束在墙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渐渐没了动静。梅卿坐在角落里差点要睡着，突然听到底下熟悉的声音，差点跳起来。
她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一个晚上都在等待什么。
白夜的车，白夜的影子，还有白夜手里一明一灭烟头的火光。梅卿忍了许久的眼泪又要留下来。她慢慢站起身来站在围栏边，胳膊下爬山虎的叶子搔得微痒。她不知道随着风吹而颤抖的是这叶子还是自己。
白夜垂首靠在车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之后，终于丢掉手里的烟准备上车回去，一转身，却看见了阳台上的人影。梅卿在阳台上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明知道梅卿看不见，还是想微笑，除此之外再想不出用什么表情来迎接她。他们在一起快活的日子那么多，每次见了面总是不由自主地相视而笑。即便是到了现在，白夜仍然不想放弃最后一丝默契。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梅卿先开的口，既然他要过来，为什么还要提议两个人分开？既然自己一直在这里等他，为什么白天还要逃难一样从江家逃走，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敢再见？他们两个都这样矛盾。
白夜沉默许久，笑笑说：
“我晚上回去，忽然想起来你不在了。”
梅卿无言。
白夜抬起头看她，说：
“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