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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之后便昏得不省人事。

        霎那间千万种思绪从脑中闪过,简直如万马奔腾震得太阳穴处轰隆作响。凤卿换个姿势顺着桌子坐下,握拳,又松开,他的手上仍然用不上力气。想要捶胸顿足,太可笑,自己胸口,还有一个伤口,要拖着一辈子的苦。

        一辈子的苦。他自己酿的苦。

        胸口慢慢开始作痛,凤卿揪住衣领平稳呼吸,眼前是冰冷的白墙白床,窗外细雨沙沙,好奇的小护士在门外偷偷地看着他。又回到了现实。

        说什么?不该误会她,不该胡思乱想,不该后来不闻不问,不该像个傻子一样呆在这里,应该下一刻就扔下一切赶到东北去,应该狠狠责问江白夜为什么当初不告诉自己真相,应该反驳他自己和梅卿是更亲密的两个人。

        所有的该与不该都在口边,可惜说不出来,他回不去,现实是梅卿被自己误会,并且落到了恶人手中,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地在这里,有能力救她的人在等自己的电话。

        凤卿把话筒拿起来,说话之前先深吸一口气。对面一直没有声音,江白夜在很耐心很理解地默默等着他的回答。

        “和佐佐木,我并没有多少交情,在日本公演的时候打过一次交道,知道他爱好京剧。”凤卿盯着外面蒙蒙细雨,讲得很慢,似在平抑自己激动的情绪,“可是我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佐佐木,有一个十岁的女儿……”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江白夜最后说:

        “这样,多谢你,”在挂电话前又补充了一句,“一有消息我会再联络你。”

        电话挂了,耳边响起嘟嘟声,凤卿愣了一阵,才想起来放下话筒。他没有告诉江白夜自己马上要离开北平,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新地址。

        本该焦急的,本该担心的,但是莫名其妙地,只听到江白夜的声音,他几乎可以笃定梅卿必定不会有事。

        况且一旦有消息,他总会知道的,他们一个是江白夜,另一个是沈梅卿。

        凤卿难以抑制地笑起来,最终还是江白夜,走过了这么一大段,绕了这么多圈子,经历了分分合合,最终还是他。

        门后的女护士偷偷看着凤卿似哭似笑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电话就让他变成这样。外面的老仆探进头来,看到凤卿脸色有些吓人,也唬了一跳。

        “先生?”试探着叫他。

        凤卿没有反应,简直有些痴呆。许久,他才忽然醒过来一般,匆匆离座到了外面。

        “先生,”老仆颤巍巍地把行李递给他,眼含关切,“有什么事情还没办好?”

        “没有。”凤卿有些仓促地接过行李和伞,“我一个人去码头,你快回去吧,雨有些大了。”

        老仆答应一声,和女护士两个一起目送他离开。

        雨丝渐渐密集起来,初冬还下雨,有些反常,但要配上一个出行的天气,立马变得适宜,他们两个人忽然都有些莫名伤感起来,一直盯着那个秀挺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中。

        从北平,到汉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凤卿打起精神,走进人群中。他更往南,她更往北,他们就这样分道扬镳。

        这样错过的日子,已经不知道是人生中第几次,但必定是最后一次了,他曾经后悔过,埋怨过自己,以为都是偶然,现在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必然,误会是必然的,离开是必然的,难以重聚也是必然的,他们注定要错过。

        错过一次,错过一辈子。

        他垂着头慢慢走着,雨点飘进来斜斜打在脸上,湿湿凉凉像眼泪,找爹,找娘,找哥哥的幼小女孩的眼泪。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梅卿的时候,她散着头发,红着眼睛,一边哽咽,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她满怀希望地问他:

        “你是谁?你是我哥哥吗?”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梅卿遽然睁开眼睛,全是白色,她当下就明白自己到了医院。身上虚弱无力,她也没有费劲,随意在四周打量了一圈,病房里有两个护士正在挂吊瓶,门虚掩着,外面走来走去军靴的声音,明显是有人在看守。连病房都戒备森严。

        门声轻响,佐佐木进来,脸色很难看,见梅卿醒了,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走过来俯视着她:

        “醒得比我想象中早。”

        梅卿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理他。

        佐佐木冷笑一声,站起来弹弹吊瓶,又去看两个护士配药,嘴里犹自说:

        “我以为像你这样求生意志差的人至少还会昏个三天五天。”说完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会自杀——真是令人失望。”

        梅卿依旧不声不响,果然像他预料的半死不活了无生趣的样子。佐佐木有意激她:

        “我看你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反正也死不了了,再这样下去,真要变成肺炎了,我还担心没地方关你。”

        “就关在这里也不错,”梅卿忽然开口,嗓子有些沙,泡了水发炎的缘故,“作为一个俘虏,待遇真是好,可惜太吵了。”

        佐佐木被激怒,想要骂她,却又开不了口,看她虚弱的样子,简直像被吼一句就会没命。自个气闷半晌,他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免得自找气受。临走之前,他犹豫着又站住,回头看着她,眼神淡淡:

        “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因为落水的时候天气太冷,你正好是那个时候……恐怕以后都不能生育了。”他竟恶意地咧嘴一笑,笑容有些残酷,“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个应该也不算什么。”

        咔的一声门被关上,佐佐木在外面用汉语大声吩咐:

        “看紧点!不许人跑了!”

        梅卿定定躺着,面无表情。

        这样一躺就是一天,外面的雨声一直没有断,门口守卫来回的声音也不间断。众人都不明就里,以为梅卿和佐佐木有私情,又分明都听到方才提到什么“不能生育”的话,都不敢进来打扰。东北天短,又是雨天,下午刚过,夜幕便降临了。

        护士进来送药,一边换吊瓶,打量着梅卿,见她只是侧身凝神着外面,很专注的样子,便很感兴趣地问:

        “你在看什么?外面雨还没有停呢。”

        “没什么。”梅卿笑容有些虚弱,“就是无聊,听听外面的雨声,还有门口人走路的声音。”

        护士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卿,心想,看来她真的很无聊了。却又不由自主也跟着听了一会,最终摇摇头,笑着说:

        “雨声好听,外面走路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都是几个日本兵。”

        梅卿很神秘地笑笑,提醒她说:

        “你不觉得这声音一会响,一会停,有时候整齐,有时候杂乱,很好玩么?”

        护士忍不住笑起来,听一听,果然是,过十分钟就会停住,然后便乱。她眨眨眼睛说:

        “晚饭的时候到了,他们是轮班去吃饭呢。”不过对这样一个女子何必看得这样严?她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呢。护士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不过看你的身体还真是得好好调养,别人到这时候,早就能下床了。”

        梅卿无奈地笑笑,却也被提醒,她费力地掀被坐起,神色有些腼腆。

        “能不能麻烦你……我想去趟厕所……”

        护士连忙过来,一手高举着吊瓶,一手搀扶着她,两个人慢慢往外面挪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守卫一瞪眼,用生硬的汉语问:

        “不许出门!”

        “病人上厕所也不行么?”

        护士白了他一眼,扶着梅卿往外,立马有几名守卫面无表情地跟上来,前面两个女子停下来,面容一个比一个怪异。便有守卫脸上不自然起来,梅卿又捂着嘴咳了一阵,马上又有人闪远了点。

        “去吧,快点回来!”几名守卫都退了回去。

        梅卿莞尔一笑,被护士扶着往厕所的方向而去,伴随着一路还有压抑的低咳声。众人见到这位可能的肺炎患者无不退避三尺,见者掩面。

        佐佐木向来钟爱京剧艺术,他的妻子也颇懂得夫唱妇随,有名家的演出,都会带着女儿一起去看。旅顺的戏剧会所,每到月初月末都会看到一名日本妇人携小女孩看中国戏的情景,从佐佐木府中到会所,一路有严兵保护。

        “以前有发生过民众围攻日本人的事,佐佐木很小心,他派去保护家眷的人不多,但个个是好手。”阿全细细分析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但是咱们这边的兄弟也不少,若要想办法把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抓到手中,不难。”

        江白夜对他的提议不予置评,不说好,也没有否定,只是面色凝重。阿全察言观色,以为江白夜不愿使出绑架这种手段,毕竟对方只是妇孺,便是帮派中人还懂得一个不欺凌弱小呢。然而日本人也能算在其中?他不这么认为。

        “少爷,不用顾忌那么多,佐佐木当初可是绑架了小姐到这里的,咱们这样做,也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并不是顾忌这个,”江白夜眼睛在旁边几人脸上溜了一圈,眼含警告,“抓人容易放人难,真要绑架佐佐木的家眷,自然不难,可是绑架之后呢?目前他家中的情况,我们一点都不清楚,这样做太鲁莽——整个东北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到时候要顺利离开都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