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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梁园客 (中)



        诸侯宫城,按制方圆不得过九里,楼阁不得过九丈,过之则为僭越。尽管天子式微,各诸侯之间互相擎制,倒也不曾有人敢冒大不韪。于是,诸侯们便在这小小的宫室上花尽心思,力求精致而奢华,处处别有玄机。

        这是一间华丽的暖阁,熏香柔馥,地上铺着厚厚雪白的羊绒细毯。侍女们静静往来,依次送上美酒珍馐,居然不发出一丝声音;菜色上完,便小心翼翼退开三丈。

        公子怀璧一向城府深沉,又多有树敌,所有人入内之时,统统卸下了佩剑和一切兵器,连虎贲卫诸位将军也无一例外;而且室内温暖,连狐裘外衣和鹤氅都不用穿,客人们就跪坐在厚厚的细毯上。室外就是虎贲铁骑和重重暗卫,几乎是铜墙铁壁。

        窗外便是梁国宫室里花木扶疏的园囿。隆冬时节,本应光秃秃的花木却枝叶繁茂,千树万树红艳似火,迎着风雪,格外艳烈;细看来,却是用精美的西越国特产锦帛缠上金丝扎成花朵形状,中央攒上明珠,绑满千树万树。

        客人们赏完花,侍女将锦帘放了下来,隔绝了寒气。

        “这梁侯真是大手笔,人虽然愚蠢,品味倒还不错。”屈膝跪坐在左侧首席的白衣谋士对主座上的公子遥遥举杯,公子一笑还礼。谋士道:“不过,这样的大手笔要用去多少绢帛?一匹上等锦缎,按照梁国惯例,可抵挡平民一户一年的徭役,不知对不对?”

        “对对,太傅所言极是,梁侯骄奢淫逸,使梁国民不聊生!”

        “幸得公子与诸公力挽狂澜,才免除梁国百姓苦难啊!”

        顿时对侧客席的应和之声响成一片,生怕传达的心意高高在上的公子怀璧接收不到。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一年十一月,公子怀璧灭梁国,并入河西王府势力版图,废除大梁城国都称号,设“西庭都护府”、取梁国宫室旧址,任命原梁国天策军都统领、老将褚伯原为都督。在已经递往帝都的书表里已经报上新任官员,只待帝都使者到来收回梁侯印信的时候对新任官员逐一察看,报于帝都诸公核查之后赐以印绶,就可以了。

        当然这都是形式,帝都特使一般是直接带着印绶直接过来。

        这是公子怀璧在西庭都护府定名后,第一次宴请梁国公卿的晚宴。梁国公卿齐聚一堂,他们都被在都督府中授予相当的官职。

        “公子,今日都督府初成,在下为公子准备了些微礼品,不成敬意。”一位梁国宗室王侯抢先站出来,胖胖的脸笑成一朵花,呈上一尊礼盒。旁边侍立的武士为公子取出,原来是一尊白瓷花瓶,做成双鱼形状,最稀奇的是雪白的瓶身居然微微透明,淡淡的纹路络绎其间,美不胜收;瓶底有一方小印,上书“凝玉”。

        “王太傅,我孤陋寡闻,这是什么东西?”大将军云渊就坐在王览身旁,听到一片低低的惊叹,忍不住悄声问道。王览惊叹道:“这是梁国国宝凝玉瓷,前朝喜帝曾御赐‘凝玉’小印。这是历代梁侯呈献天子的贡品,须耗费数年之功方成一窑。”

        邻座的奚子楚冷哼一声:“前朝西越国诗人晏伯禽就曾咏此物‘凝露滴冰破,玉屑和雪眠’,‘凝玉’一名其实由此而来。后来不过是沾了皇帝的光,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二位“将相不和”非要闹到尽人皆知,云渊尴尬,瞪向他:“子楚!”

        王览微微一笑,神色自若:“不妨事,奚将军所言极是。”

        他一转头,看到被他们这边动作打扰到的女将军。一身火红软甲的女将军远在末席,独自跪坐那里,神色沉默,似乎和他们格格不入;但此时她沉默的脸上居然无意地带了一丝好奇的神色向这边看过来,二人目光相触,王览忍不住一笑,举杯示意,白璧晖略显僵硬地转过脸去。

        主座上公子淡淡看一眼:“这礼物太贵重,彭城君客气了。”

        一名官员立刻站了出来:“公子,在下也带了礼品前来,以贺都督府新成之喜!”他击掌唤来随从搬上一大株珊瑚树,五彩缤纷,高近五尺,惹来一片惊叹赞颂。

        剩下的公卿官员纷纷起座,各自呈上礼品,古玉名画、稀世珍宝,恨不得统统堆到公子怀璧面前,用尽招数表达自己比其他人更真诚的心意。不过片刻整个暖阁一片珠光宝气,左侧首席上的几位河西将军瞠目结舌,喃喃自语:“梁国人这么有钱……”

        王览淡淡道:“所以他们要亡国。”

        对侧客席上诸位公卿热闹非凡,只有梁国老将褚伯原丝毫未动,静静地斟酒自酌。旁边一位公卿尖声道:“褚都督将要入主都督府了,难道不曾准备对公子表达忠心?”

        一时间室内寂静下来。褚伯原慢慢放下酒杯,道:“在下以为,无论对昔日梁侯之忠,还是今日对公子之忠,都是小忠;真正的忠心,应该是抚恤百姓、勤于政务、守卫边疆,使家国安稳,百姓免于水火。如果公子明白这个道理,在下不送礼品,天长日久公子自然知晓在下的忠心;如果公子不明白,废黜了在下也好,这样的公子不是在下愿意辅佐的贤主。”

        两鬓斑白的老将军慢慢道:“诸位这么做,和昔日对雪天冻死的百流民视而不见、用万户织妇的心血来装点花园的梁侯,有什么区别?”

        公子怀璧站起来,踱到捧着瓷瓶的武士身边,挥袖拔出腰间佩剑,一剑砍下去,“嘭”的一声,所有人的心跟着抖了一抖。武士眼都没有眨一下,那尊“凝玉”瓷瓶哗啦一声变成碎片。

        公子刷地还剑入鞘,冷冷扫过在座众人:“其余的东西,清点一下,按价出卖,全部充做军费。虎贲卫诸位将军也一视同仁,若是有这样的私下贿赂往来,一旦核实,如同此瓶!”

        大殿里针落可闻,几乎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公子突然微微一笑:“我也有礼品送给诸位。”

        他抬手击掌,十几名武士分别捧着一个描金木匣走了进来,几名侍从在中央摆放了长榻,将那十八个木匣整整齐齐放在上面。

        公子道:“打开。”


        武士逐一将木匣盖子打开,站在一边。梁国的公卿和士大夫中有人失声尖叫出来,更有人捂住嘴转过去开始呕吐;河西将士这边也是一片喧嚷震惊。

        那是十八颗人头,排列的整整齐齐,须发上血肉模糊。

        公子环顾一圈,冷笑道:“这是这短短数日来,我在各处遇到的刺客。”

        长袍佩剑、广袖高冠的公子从主座上走下来,手在那些头颅上依次拂过:“这六个,是我在城东巡军归来时遇到的;他们事先得知了我要从那里经过,埋伏到路边的山顶,如果不是我事先防备,早就随马车一起被巨石砸成烂泥。这六个,杀了我的车御和车右,乔装改扮,在回营路上企图对我下杀手;当然,他们的头颅被砍了下来。还有这六个,同样事先知晓了我的去处,在我经过的路上布下箭阵,想把我射成刺猬;当然,变成刺猬的还是他们。”

        他惋惜地叹口气:“这些人骁勇非常,搏杀之术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几乎堪与我那些爱将匹敌。‘梁园有客二十四,一人可敌百万兵’,真是名不虚传……”

        他话音未落,六个身影,从梁国公卿的客席上一跃而起,就在电光石火间,在所有人都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六支长剑,六个方位,堵住了公子怀璧所有的退路。

        “公子!”

        席间一片大吼,奚子楚最为机敏,瞬间就拍案跃起,但即使他离主座最近,那高高在上的主座上的人,也已经救不及。

        这一霎那,公子怀璧挥手掀翻面前的案榻,杯盏桌榻哗啦全部高高飞了出去。只这生死一瞬间的混乱,他躲过了这闪电般的一击,腰间的佩剑一声长吟弹剑出鞘。

        古剑沉沉的暗光一闪而逝,那一剑横挡,六柄剑居然一起被架住;公子怀璧怒目瞪向眼前的杀手,长剑横劈,仿佛带了山崩海啸的力量,六柄长剑加在一起居然也格挡不住,一起弹开。

        这一剑毫无花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是绝杀。

        与此同时,公子的部下们齐齐拍案而起、掀翻长榻,居然每一张长榻桌面下,都藏有一把长剑。

        双方显然都各有精心谋划!

        三柄长剑立刻转换方向,携玉石俱焚的威势挡住了一拥而上的将军们。而哪怕只能挡住一个瞬间,也是为三个同伴刺杀被孤立在高台之上的公子怀璧创造绝佳的机会。

        高手对决,往往只是瞬间生死。

        而他们忽略了最末席上的看似最无威胁力的女将军。在三支长剑向公子怀璧再次刺过去的时候,长剑携烈火焚烧般的狂烈从他们身后穿了过去,瞬间引开了剑势。三把长剑向火红软甲的女将军横扫而过,电光石火间,白璧晖身体后仰,纤柔的腰肢弯成一弯秋虹,那剑几乎是贴着她的腰腹堪堪擦过去。火红的身影在剑雨之下如同浴火的凤凰,而这转瞬的功夫,她的剑已经如烈火卷起,弹开两柄长剑,穿透一个刺客的心脏。

        云渊一剑逼退一名刺客,将太傅保护到身后,一边奋力搏杀一边忍不住高声道:“太傅,你还有闲情看女人!你躲在书阁里出谋划策就好,公子让你来这种场合做什么!”

        王览苦笑不已。

        这场精密设计的刺杀变成了一场混战。因为人数有绝对优势、而且事先防备,尽管梁园客都是搏杀之术高手中的高手,但六名刺客还是被全部擒获。当奚子楚一剑砍下一名刺客的头颅之时,他的脑袋滚到公子怀璧脚边,兀自瞪大双眼,怒目不闭。还有一名见事情败露,横剑斩下自己的头颅,其惨烈勇决,连公子怀璧都忍不住动容。

        他们用的都是锋利削薄的软剑,缠在腰间,看上去好似玉带,所以在入暖阁的时候没有被查出来。

        谋刺不成,立即自我了断。奚子楚及时制止了一个,留下一名活口。诸将军和其余的梁国公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剩下的这名“梁园客”,居然是送“凝玉”瓷的彭城君。

        “难怪有人云‘梁园有客二十四,一人可敌百万兵’,”公子怀璧走下来看着他,叹息道:“个个都是一代将才。领兵百万,如何不敌?”

        彭城君肥胖的脸上微微扭曲:“如果不是你事先防备,你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

        “也许。”公子居然点点头:“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一个昏庸无道的梁侯如此忠心?效命于我,同样可以给你们荣华富贵。”

        “义士忠骨!”彭城君冷笑,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奚子楚一脚踢下去压制住:“也许他不是一个好诸侯王,但是他是我们所有梁国人的国君!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保得忠义,死有何惧!不像有些无耻之徒——”他对着褚伯原啐了一口,“摆着一副忠臣良将的面孔,觍颜事敌,不过是忘恩负义!”

        老将军神色震动,他站起来走到彭城君面前,深深一拜到底:“彭城君,之前多有错怪,是老朽眼拙。君有自己的忠义,老朽也有自己的忠义;老朽敬慕彭城君高义,但人各有志,而且老朽年近花甲,已无争霸好胜之心。这天下姓甚名谁,又有何意义?只希望梁国百姓安稳度日、丰衣足食,吾愿足矣!”

        彭城君满脸鄙夷,冷哼一声,转向公子怀璧:“我只是不甘心,你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是谁泄露给你的?”他顿了顿,“请让我瞑目!”

        公子微笑道:“把你们的谋划泄露给我的人,就是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你们的人。”

        他蓦地瞪大眼睛,欲失声惊呼,公子的手指捏上他的脖子,微微用力,咔嚓一声,他的脑袋软软倒在一边。

        奚子楚一剑将彭城君的脑袋砍下来,一片暗红汩汩地在雪白的细毯上蔓延开来。那些梁国公卿有的已经软倒在地上站不起来,转身呕吐。一队武士从殿门冲进来,将尸体拖出去。

        一片狼藉中,一位将军长长吐了一口气:“二十四颗人头已经齐了,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