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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双凤雏



        朔方战报尚未传到凉州的时候,凉州百姓还沉浸在新春未褪的欢欣热闹中没有回神。

        大雪时断时续,在这入夜的时候,一弯弦月爬上天际。冷光照上积雪,似乎要与天地同化为一片琉璃。

        一辆马车停在一座朴素的宅邸前,两匹驾车的马儿打着响鼻,呼出的白气都几乎要结冰。远处天际烟花爆竹的光时隐时现,还有凉州百姓隐隐传来的欢呼,但这些热闹衬托得这座寂静得宅邸更加寂寞。

        一个一身白衣、腰别洞箫的身影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的车夫赶上前在门上拍几下,一名打着哈欠的家奴慢腾腾地一边开门,一边不耐烦地问:“谁啊!”

        尽管是一名家奴,来客还是彬彬有礼地退后一步,双手交覆躬身一揖,笑眯眯地呈上一张名帖:“叨扰了,这是在下名帖。新春佳节,冒昧前来拜访简大夫。”

        家奴接过名帖,却从门缝里看到来客,一激灵一下子几乎跳起来:“太傅!”

        这是一座幽静的府邸,并不很大,在冷月积雪下寂静得悄无人声,与外面的热闹像是两个世界。王览被家奴带到一间阁室,里面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烛,似乎有人随意地拨动琴弦,“铮”的一声,沉沉的琴音划破寂静,却不成曲调。

        家奴正要通报,里面的人已经平静地开口:“太傅月夜前来,简歌恭候多时了。”

        王览微微诧异,简歌已经迎了出来。他一身宽大的布袍便服,头发随意披散肩后,绝世的姿容映着月色积雪,恍惚让人感觉像一尊玉雕,不似真人。

        简歌对王览拢袖一礼,微笑道:“当日阳谷关下,琴箫合奏之后,在下就在等着何时与太傅秉烛夜谈。可惜数次直面相对,居然都没有这个机会。”

        一人在台阶之上,一人在积雪之中。王览同样拢袖覆手,与简歌同时深深一拜。二人抬起头,相视一笑。

        两人行的都是谦让贤士的揖让礼。月色之下,双凤雏终于真正地直面相遇。

        “双凤雏”,这两个名字似乎总是一起出现,永远并列在一起;同样名震北陆,却相隔千里,从未谋面。贤士与贤士,彼此之间,也许本来就存在着神往、仰慕以及一种带有挑战性的好奇。神交已久,这是只有双方才明白的一种惺惺相惜。

        “沧海横流,足下清高迈俗之雅士,流寓乱世,实在有辱风华、明珠埋没。”二人在室内牵袖对坐,隔着一方矮几。王览微笑道:“梁国凤雏,可愿在这河西之地,敛羽休憩?”

        简歌轻轻一笑:“天下局已乱,凤雏之名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执棋手手中的棋子。如果可以,在下宁愿一杯薄酿、一把古琴,一叶扁舟、一寸鱼钩——远避世外,太傅难道没有这样的奢求?”

        月色与雪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来,正好照在一炉袅袅燃着的紫矶香。一名青衣小童上来,斟上两盏清茗,又轻轻退下去。

        这样的月夜,似乎正是让人的魂魄都在冰雪的微光下洗濯清净。

        王览一时轻叹:“在下出山之前,曾隐居苍梧山中。看青山、枕寒流,吹箫暮色、目送归鸿,这样的悠闲,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仿佛又回到八年之前。那是晋愍帝元熙三年,冬,一个滴水成冰的酷寒天。一名浑身血污、饥寒交迫的落魄少年,一箭射破苍梧山虚伪的寂静。

        “十年之内,我会惊动天下!”

        简歌叹息:“太傅如何自江左千里跋涉而来?”

        “也许是……”王览眼睛里闪过一丝追忆的光彩,微笑道:“为了一点热血。”

        “热血?”

        王览神色温文,慢慢说出四个字:“天下兴亡。”

        简歌一时震动。

        他慢慢道:“太傅,比简歌……幸运太多。”

        这一句,却包含了多少难以言说的胸中块垒!同样是双凤雏,一个遇到了真正的明主,从此风云动荡,一展雄才;而另一个,亲自布置了一盘自伤三分再伤人七分的棋局,只能一个人咬牙走下去。

        哪怕被所有人所背弃,被最珍视的人所背弃,也没有了回头的路。

        落棋无悔。

        “那么,大夫呢?”王览微微一笑,看着他道:“大夫又是为了什么,选择放弃了一杯薄酿、一把古琴,一叶扁舟、一寸鱼钩的——避世希求?”

        他神色温文,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简歌的神色。

        简歌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暗芒。他淡淡一笑,缓缓道:“为了我的宿命吧!这个世上,像太傅这么幸运的人,实在太少……”

        他抬起头,微笑道:“太傅深夜前来,在下居然忘了。太傅是江左人士,在下这里倒是有一些苍梧燕苏茶,太傅多年不归江左,可曾忘了燕苏茶的味道?”

        他显然对自己的过往不想多谈,刻意引开了话题。王览看着他起身前去取茶,眼睛里闪过一丝莫测的光。

        这间书阁的摆设,一方矮几,一方书案,一架古琴,跪坐的席上铺了毡毯,朴素简单。书案上被压着一纸墨痕,从王览的角度看过去,正好露出几个字——歌断青山歌回风。

        他心中一动,慢慢走过去展开来。

        上面如刀刻一般,一字一字,笔触沉郁孤冷,写了八句诗——

        摧藏吞声跪长空,故国百年不相逢。

        重临桑梓惟作客,空悲黍离哭无声。

        三江事随逝水往,九天云俱旧梦崩。

        望烽燧烟望翠微,歌断青山歌大风。


        这一纸字迹像是主人写完之后匆忙压在书案上,那手孤冷的“流云体”写得风骨峭拔,但吸引王览的不是书法,而是诗句的内容。

        黍离之悲!

        王览也忍不住心神震动。这并不是一首多么精妙的好诗,但那被压制在字里行间的悲恸几乎要冲破薄薄的纸卷,亡国之痛,家国之思,他几乎可以从诗中看到那流浪的赤子南望故国,长歌当哭,摧藏无声。

        王览眼睛里锋芒闪动,他轻轻叹口气,走回坐席,不动声色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而与此同时,一匹神骏马不停蹄,映着同一弯弦月与雪光,带着满身风沙与鲜血的味道,向凉州的方向急驰。

        他背负的虎贲令旗,让他一路畅通无阻——

        五胡反攻,朔方告急!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从大漠来的晨风吹进内室,掀动厚重的垂帏。偌大厅堂,漠漠空旷,一室冷寂。

        巨大的羊皮地图悬挂在对面墙壁,中央的案几上堆放着一摞案牍。案角一盏青铜灯,燃了一夜,将熄未熄。

        公子怀璧披着一件雪白的貂裘,在地图、沙盘、模型、案牍之间已经待了一天一夜。

        公子府的气压,这几日终于压到最低。昨日凌晨,朔方战报被飞马传至公子怀璧手上,公子面无表情地看完,挥退了侍女和随从,独自一人走进议事厅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整整一天一夜。

        他擎着一盏灯烛,研究战图已经有一会儿,终于轻轻叹口气,转身在案几后席地而坐,伏在案上,用手揉了揉皱紧的眉头。

        这张面容其实很英俊,却一向让人望而生畏。此刻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被掩盖住,一双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两道阴影,刀刻般的轮廓也似乎柔和起来。也许是因为烛光,那飞扬跋扈的面容,此时竟有一丝轻淡的忧郁。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公子怀璧依然保持那个姿势,闭着眼睛,沉沉道:“进来。”

        东方的星子还没落下,映着积雪,闪烁着冷光。门外侍立的侍女偷眼看着迎着晨光、踏雪而来的佳客,忍不住提醒道:“公子心情不好,您要小心。”

        来客对她们温文一笑,侍女们便悄悄红了脸颊。

        “吱呀”一声,来人推开门,环顾一圈,看到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厅堂正中,半伏在案几上的公子怀璧,皱了皱眉头:“你一宿没睡?”

        “不妨事。”公子怀璧没有睁开眼睛,随手一挥:“请坐。”

        帝都特使在他对案坐下,沉声道:“我听说了。粮草被劫、两支千人队全被屠戮;紧接着左贤王大举反攻,昨天夜里拿下了盘马坡,三国联军退守沙枣林。如果不是云渊反应敏捷,虎贲援军拼死力战,朔方城北门已经被攻破了。”

        朔方战局陡然逆转,羌胡左贤王反守为攻,盯住了三国联军这个软肋,一战将他们打得闻风丧胆。胡骑本就骁勇,这次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五胡大军自各路开始全力反攻,朔方战局顿时急转直下,十分危急。

        公子淡淡“嗯”了一声,慢慢道:“军心不稳、各有异志,三国联军的精力都用来想着怎么牵制我了,难怪在胡人刀下弱不禁风。”

        他随意地指了指前面的一座沙盘:“你自己看吧。盘马坡背靠月牙山、面临秣马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朔方北门的天然关隘,几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就是对这些蠢材不放心,才把他们安排在那里;没想到还是把盘马坡给我丢了。”

        他面前是一座沙盘,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绿色的城池,朔方;城池西北表示七十里的赭色原野,被标示着“盘马坡”。

        这个沙盘是公子怀璧亲自制作,朔方一带的地势,无论戈壁、莽原、山川、城池,历历可见。公子怀璧制作沙盘与王览绘画地图的本事一样出名,误差极小,堪称绝技。

        特使姬骧走过去观察形势,眉头越皱越紧,长叹一声:“当真是一群蠢材!……”

        “不,是太聪明了,这些北陆大国的将军们过于爱惜自己的性命、只想到与我虎贲卫勾心斗角了,聪明得过了头。”公子轻叹。

        姬骧突然一扬手,啪的一声,将那精确无比的沙盘一把掀翻,一地狼藉。

        公子怀璧皱眉,怒道:“你来就是为了掀我的沙盘?!”

        “我来是想看看你死了没有。”特使轻哼一声,扬袖坐在他对案,看着他眉间掩不去的疲惫,皱眉道:“很遗憾,还没有。不过死在自己手里,总比说起来是被胡人愁死的要好听得多。看看你委靡的样子!”

        公子怀璧没有说话,忽然抬起眼睛,凝视着眼前的帝都特使,神色间似乎恍惚了一下。特使被他看得全身发毛,眉峰忍不住跳一跳:“怎么回事,你累糊涂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轻言胜败。左贤王是一头雄狮,之前一直被压制,总有反扑的时候;三国联军各有异心,这次失利倒也不奇怪。”公子淡淡一笑,慢慢道:“其实,胡人此次大胜,铁图尔.翰罗手下的一名南人将军,算是居功甚伟。”

        “谁?”特使奇道。

        “探子传回的消息,这个人叫晏仲玄。”他看着帝都特使,慢慢道:“此人用胡人训练出一支轻骑,锐不可当、号曰‘风云’。漠北草原,居然出现了风云骑。”

        特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脸色大变。

        这是一支已经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军队。它人数很少,只有五千人;在那个惯于水战、少用陆军的国度,少年武士们被精挑细选出来、经受一次次地狱般的训练,不断淘汰、不断竞争,留下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名为“风云骑”,却是搏杀之道的全能精英,对付精于陆战的对手毫不逊色,其骁勇善战,名震南陆。

        是的,风云骑,是当年神秘而美丽的云梦泽中,唯一的一支骑兵,人数很少,马匹也远远不够,却是比云梦三万水军更传奇的军队。

        云梦人不善武力,但擅于制造各种匪夷所思的器械、而且传说云梦有起死回生的秘术。但秘术谲诡,据说只有侍奉王族的巫咸才可以修习,而且五百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所谓云梦秘术,在云梦破国、血流成河的时候,秘术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名词早已变成了历史的传说。云梦号称“文有西昆,武有风云”,西昆馆就是专门培养机械制造才士,风云骑则是武道精英。

        这是云梦的两只臂膀。

        可惜,在那场云梦破国的决战中,这支精锐骑兵在帝都权臣、大司马庞呈铁蹄之下全军覆没。庞呈忌惮云梦东山再起,下令“风云西昆,不留一人”;风云骑、西昆馆与他们的故土一起,永远淹没在历史的烽火之中。

        公子笑一笑:“风云骑对我,这个名字的震撼力要远远大于他们战斗力。胡人铁骑与我虎贲卫都是骑兵中的翘楚,我与胡人的对决多没多出一个这样所谓的‘风云骑’,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对这个晏仲玄倒是更感兴趣,他敢打出风云骑的名字,想必应该是故人。不过那时我们也不过十七八岁,都是下级军官,没什么名气、资历,和晏仲玄若是不在一个营,自然互相不认识。”

        “你还想和他攀亲戚?”姬骧摇摇头,正色道:“云梦人天性柔弱、不善武力,破国八年来,云梦人一直四处流浪、一盘散沙。不过现在晏仲玄打出风云骑的旗号,你要当心,说不定一呼百应,散落九州的云梦人会不断追随他而去。不如早作准备。”

        当年的风云动荡犹在眼前,云梦这个柔弱的民族却可以势压江左五百年,西昆馆与风云骑,这一文一武,功不可没。如果真有这两方的幸存者流落于世,一旦结合,不能不说是一个威胁。

        “堂堂云梦将军,如今也不过是羌胡左贤王的附庸而已。”公子嘲弄一笑:“我敬重左贤王这样的对手,却看不起晏仲玄此人。”

        “阿若,还是小心为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姬骧皱眉道:“胡人骑兵一向骁勇,虎贲卫虽然以速攻著名,但是硬碰硬也未必占便宜。你有什么打算?”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硬碰硬。”公子一手支起头颅,敲了敲桌面:“胡人不怜惜自己的性命,我还要怜惜我虎贲将士的生命。不顾一切的送死是愚蠢的行为。”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适才的疲惫眨眼之间一扫而光,高大的身体放佛重新担负起西陲河山的重量。

        “胡人都是骑兵,这些马背上的民族自幼骑射、骁勇善战,我虎贲铁骑虽然名震北陆,但若是直接对上胡人锋芒,胜负难以预料。”他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背负双手,凝视着山河战局的部署:“月牙山是燕支山支脉,除了月牙山、沙枣林、盘马坡一线的险要地势,朔方地处河西走廊,方圆百里简直是一马平川,尽管胡人孤军深入,我们依然占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我不想再等了。”公子转过身来,眼睛里有锋芒一闪而逝:“八年相持,我已经不耐烦了。左贤王一日不除,我便一日受他擎制;如何才能放开手脚,称雄北陆?!”

        姬骧眼神闪过一丝震动,慢慢道:“你打算如何做?”、

        公子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有丝阴狠:“以车弩制骑!”

        “以车弩制骑?这并不稀奇。胡人骑兵强悍,我中州诸侯为牵制胡骑,往往连车以御其奔突。”姬骧微微诧异:“开国皇帝武烈王曾用战车一千、带甲之士七万,力挫公子昭阳的虎贲铁骑于洛水之滨,使你河西嬴氏从此伏首;前朝简帝之时,名将南翼以甲士两万、战车八百,大败西戎于燕支山,使西戎从此不敢东向;喜帝之时,因孙林父误国,北蛮灭郑、夔,诸侯联军二十万,同样是车战,使北蛮从此式微。不过,那是因为中州一向以车战为主、诸侯骑兵衰弱,不得不以车制骑;战术虽好,却不是什么奇兵之计。阿若,你真是昏了头了。”

        “你说的很对。”他言辞间颇有辱及嬴氏先祖的地方,公子怀璧居然毫不在意,只是认真地点点头:“不过,我要用的车和弩却不一样。”

        他慢慢道:“龙甲车、千丈弩。”

        “龙甲车!”姬骧蓦地一震,脱口而出:“难道,你要用简歌?!”

        公子微笑了:“能设计得出千丈弩的人,想必在机械方面颇有造诣。不知道这梁国凤雏,能不能为我重现龙甲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