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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还有一套议论:“政府所办的剧团,应当不考虑生意经,而去大胆的试演抗战戏。这并不是说,抗战戏就一定赔钱,不抗战戏就一定赚钱;而是说,抗战戏若赔了钱,那些主张宣传与文艺分家的人便振振有辞,特别有劲地来破坏抗战文艺,而剧团乃加倍小心,硬演《茶花女》,也不消精忠报国的英雄!”好,我就把他的话不参加意见放在这里。

    《面子问题》还是吃了不管舞台的亏,虽然改正过三次,而且是依着有舞台经验的朋友们的意见修改的,可是还未作到“有戏”的地步。我自己觉得它的对话很可爱,可是事情太简单,动作很少,那些好的对话绝不够支持起一本戏的。偶若放在一个小舞台上,演员们从容的说,听众们细细的听,也许还相当的有趣,不幸而被摆在一个大戏院里,演员们扯着嗓子喊,而听众们既听不到,又看不见动作,就根本不象戏了。在重庆排演的时候,应云卫兄曾再三的问我,要排成喜剧,还是闹剧?我要前者。这是我的错误。剧情本来就单薄,又要郑重其事的板起面孔来演,结果是应有效果的好台词都温柔的溜出去,什么效果也没有。假若按着闹剧去演,以人物的相貌服装举动及设景的有趣去烘托,或者还能补救故事的薄弱。在人物方面,我极用力的描写心理的变化,这也使演出的时候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动。我忘了舞台上的夸大,夸大到十成,台下或仅感受到三成,而我故意使人物收敛,想要求听众象北平听二簧戏的老人那样,闭目静听,回味着一字一腔的滋味。这办不到。这本戏只能在客厅里朗诵,不宜搬上舞台。可是,各处都排演它,其原因或者在于人物少,服装道具简单,不费钱耳。在抗战中,人难财难,我以为戏剧应当写简单一点,以收广为扮演之效。若用人过多,用费太大,则一剧写成仅供三二大都市之用,剧本荒恐难解除矣。这是闲话,不信也罢。

    《大地龙蛇》中的思想,颇费了我一些心血去思索。其结构则至为幼稚。这是东方文化协会托我写的,我可不盼着演出,因花钱太多,而无卖钱的把握也。最大的缺点是第三幕——既没有戏,又未能道出抗战后建设之艰苦;我的乐观未免过于幼稚。把它当作案头上的一本小书,读起来也许相当的有趣,放在舞台上,十之八九是要失败。我懒得去修改它,因而也只能消极的盼望它老在案头上。

    以人物来讲,这本剧不如前面已讲过的那几本。在那几本中,我的人物是由故事中生长出来的,他们负着一些使故事发展的责任,但并不是傀儡。此剧中表现的都是抽象的东西——文化呀,伦理呀,等等——所以人物就差不多是为代表此种观念而设的傀儡了。简言之,这本戏不大高明。

    最近写了两本戏,不妨在此作自我宣传,以便招些讥诟。一本定名为《归去来兮》——原来想叫作《新罕默列特》,因恐被误认为阿司匹灵之类的东西,故换了一个与万应锭一样不着边际的《归去来兮》。再说呢,与《罕默列特》而不象,必定出丑,不如老实一些为妥。还有,剧中主角本应是新“罕默列特”,可是写来写去,却把别人写得比他更有劲,他倒退居副位了。那么,以他名剧,未免不大对题,《归去来兮》这名儿便无此弊。

    按着原来的计划说,我失败了。原来既想写《罕默列特》,显然的应写出一个有头脑,多考虑,多怀疑,略带悲观而无行动的人。但是,神圣的抗战是不容许考虑与怀疑的。假若在今天而有人自居理想主义者,因爱和平而反对抗战,或怀疑抗战,从而发出悲观的论调,便是汉奸。我不能使剧中的青年主角成为这样的人物,尽管他的结局是死亡,也不大得体。有了这个考虑,我的计划便破灭了。是的,我还是教他有所顾虑,行动迟缓,可是他根本不是个怀疑抗战者;他不过是因看不上别人的行动,而略悲观颓丧而已。这个颓丧可也没有妨碍他去抗战。这样一变动,他的戏就少了许多,而且他的人格也似乎有点模糊不清了。写东西真不容易,尽管你先定好最完密的计划,及至你一动笔,不定在哪里你就离开了原路,而走到别处去。假若是写小说,这样的开岔道或者还容易绕个弯儿再走回来,而且还许不大露痕迹;写剧本可没有这么方便,一犹豫便出毛病,因为舞台上都是单摆浮搁的东西,不许你拿不定主意啊!

    除了上述的毛病而外,这个剧本,在我自己看,是相当完整的,谁知道放在舞台上,它是什么样儿呢,单以一篇文艺作品说,我觉得它是我最好的东西。第一,这里的讽刺都是由人与人、事与事的对照而来的,不是象我以往的作品那样专由言语上讨俏;这就似乎比较深刻了一些。第二,我写出一位可爱的老画家,和一位代替《罕默列特》里的鬼魂的疯妇人,我很喜欢他们两个。老画师的可爱是在其本人,疯妇的可爱是因它在此剧中的作用。前者,在我的小说里已经有过;后者,还是第一次的运用,在我的小说与剧本中都没有用过。它是个活人,而说着作者所要说的话,并且很自然,因为她有神经病。第三,文字相当的美丽,在末一幕还有几只短歌。将来有机会放在舞台上,它的成败如何,我不敢预言;不过,拿它当作一本案头剧去读着玩,我敢说它是颇有趣的。

    《谁先到了重庆》是我最近写完的四幕剧。[网罗电子书:WRbook]

    这本剧与我从前写的那几本都不同。假若要分类的话,我可以把上述的六本东西,分作三类:第一类是《残雾》与《张自忠》——不管舞台上需要的是什么,我只按照小说的写法写我的。我的写小说的一点本领,都在这二剧中显露出来,虽然不是好戏,而有些好的文章。它们几乎完全没有技巧。第二类是《面子问题》与《大地龙蛇》。它们都是小玩艺儿。我丝毫不顾及舞台,而只凭着一时的高兴把它们写成。第三类是《国家至上》与《归去来兮》。《国家至上》演出过了,已证明它颇完整,每一闭幕,都有点效果,每人下场都多少有点交待;它的确象一出戏。《归去来兮》还没有演出过,可是我自己觉得它是四平八稳,没有专顾文字而遗忘了技巧,虽然我也没太重视技巧。

    总起来说,这六本戏中,技巧都不成为重要的东西。原因是:(一)我不明白舞台的诀窍,所以总要不来那些戏剧的花样。(二)跟我写小说一样,我向来不跟着别人跑,我的好处与坏处总是我自己的。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我一向没有采用过“祖国”和“原野”这类的字;我有意的躲着它们。这倒不是好奇立异,而是想但分能不摹仿,即不摹仿。对于戏剧,理当研究技巧,因为没有技巧便不足以使故事与舞台有巧妙的结合。可是,我以为,过重技巧则文字容易枯窘,把文字视为故事发展的支持物,如砌墙之砖,都平平正正,而无独立之美。我不愿摹仿别人,而失去自己的长处。而且,过重技巧,也足使效果纷来,而并不深刻,如旧戏中的“硬里子”,处处有板有眼,而无精彩之处。我不甚懂技巧,也就不重视技巧,为得为失,我也不大关心。

    不过,《谁先到了重庆》这本戏,仿佛可拿出一点技巧来。是否技巧,我不敢说,反正我用了复壁,用了许多只手枪,要教舞台上热闹。这一回,我的眼睛是常常注意到舞台的,将来有机会演出的时候,果否能照预期的这样热闹,我不敢代它保险。我可是觉得,在人物方面,在对话方面,它都吃了点亏。我不懂技巧,而强耍技巧,多半是弄巧成拙,反把我的一点点长处丢失了,摹仿之弊大矣哉!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动作多,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自然,我也并不后悔把时间与心血花在了几个不成剧本的剧本上,吃苦原来就是文艺修养中当然的条件啊!

言语与风格

    小说是用散文写的,所以应当力求自然。诗中的装饰用在散文里不一定有好结果,因为诗中的文字和思想同是创造的,而散文的责任则在运用现成的言语把意思正确的传达出来。诗中的言语也是创造的,有时候把一个字放在那里,并无多少意思,而有些说不出来的美妙。散文不能这样,也不必这样。自然,假若我们高兴的话,我们很可以把小说中的每一段都写成一首散文诗。但是,文字之美不是小说的唯一的责任。专在修辞上讨好,有时倒误了正事。本此理,我们来讨论下面的几点:

    (一)用字:佛罗贝①说,每个字只有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这在一方面是说选字须极谨慎,在另一方面似乎是说散文不能象诗中那样创造言语,所以我们须去找到那最自然最恰当最现成的字。在小说中,我们可以这样说,用字与其俏皮,不如正确;与其正确,不如生动。小说是要绘色绘声的写出来,故必须生动。借用一些诗中的装饰,适足以显出小气呆死,如蒙旦所言:“在衣冠上,如以一些特别的,异常的,式样以自别,是小气的表示。言语也如是,假若出于一种学究的或儿气的志愿而专去找那新词与奇字。”青年人穿戴起古代衣冠,适见其丑。我们应以佛罗贝的话当作找字的应有的努力,而以蒙旦的话为原则——努力去找现成的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