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雍正责八爷‘怀挟私心,遇事播弄’。三月,议总理事务王大臣功过时,说八爷‘无功有罪’。工部所制兵器粗陋,御责管工部事——又是八爷。后又语其‘存心阴险’。你见过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对亲生的兄弟、朝廷的鼎臣,这般严苛?”勒时亨攥了拳,敲在一旁的廊柱上,“一叶而知秋!这是一个讯息。雍正处死年羹尧,架空隆科多,大权独揽。腾出手,磨好刀,刀头已指着八爷了!八爷与雍正,已是水火之势,势不两立!”
“朝廷的事,我不过问,也不懂。”
“除恶务本!与公与私,你不该作势不理。”
芙惆只沉默,眉尖微一挑:“他……是个好皇帝……”
勒时亨一愕。戾气一股冲到喉间,生生压下去:“你忘了你家的血海深仇?”
芙惆的心猛一剜。永远绕不过的坎,打不开结。
“你爹是怎么死的?一刀砍下半个膀子,血淌了几个时辰,才淌干。你娘呢?抱着官兵的腿,地上拖出去丈来远,斩断腕子,到咽气,那手还死抓着不放。你逃掉的侄子,大的才不过十岁吧?乱马踩成肉泥,你大哥……”
“别说了!”魔魇是钝刀,一刀一刀剌着心,缓慢的惨烈。
勒时亨近身过去:“芙儿……”
她躲开,声音颤抖的哽:“你……别说了……”
“一个姑娘家,行刺昏君,太难为了你。以往,是我疏忽。”
她只拼力的咽着哽噎。
“眼下,不要你冒风险,只要你……”
她把眼泪擦干。
勒时亨便静静的等。
“什么?”
“过些日子,开春,雍正会去木兰围场春嵬。”
静一会儿。
“向来是秋狝,今年怎么是春嵬?”
“这你不用管,八爷自有安排。你只要设法随驾,其余的,随时联络。”
养心殿。
领侍卫内大臣马尔塞禀道:“木兰围场秩官总管达尔罕上疏:‘东庙宫骤现异兽。装如鹿,生四角,疑为‘夫诸’。见‘夫诸’则其邑大水,恐为不祥。是以请旨御驾春嵬,一来围捕‘夫诸’以安民心,二来遵制狩猎以告先人。”
雍正听罢,且不言语。寻思一会:“达尔罕……耳熟。”
“回皇上,达尔罕,黄带子,安亲王岳乐的嫡曾孙。”
“算起来,是胤禩的内甥。”
“正是。”马尔塞正色,“涉及廉亲王,臣请皇上三思。”
雍正冷笑:“什么‘夫诸’,不就是四不像么,一头驼鹿,水灾,亏他们想得出。”
“木兰围场直属理藩院,廉亲王曾为理藩院尚书,便于操纵。”
“沉不住气了,蠢蠢欲动。”雍正冷哼一声,“朕不动,他们也不会动。”
“凡事以圣驾安危为上。”马尔塞想了想,“皇上万万不可以身犯险。造出声势,以他人代之,引蛇出洞。”
雍正略思,点头:“对外便称,御驾春嵬,择日开拔。”
“喳——”
承乾宫。
芙惆坐在床上,心事重重。太监高声:“皇上驾到——”她犹未闻。
直到脚步声近,她方抬头,一惊:“皇上。”
雍正拉着她,不要她跪:“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没……”神思渐收回,她犹豫着,很踟蹰。道:“皇上欲春嵬?”
雍正怔了下,微笑:“你听谁说的?”
“都这么传。”芙惆走到床边,半背对着他,“是木兰围场么?”
“木兰围场。”
“滦河与辽河在那里发源,万顷的松涛,一亘千里……”
“唔……”
芙惆不说话了。
雍正忍不得问:“你想去?”
芙惆略颔首。
雍正敷衍道:“秋天有霜叶,冬天有雪淞,也还好。春夏……没什么特别的。”
芙惆侧坐在床上,脸仍低着:“哦……”
雍正张张嘴,舔一舔唇,不大自在:“不过是林莽,有些飞禽走兽。你又不好猎。”
“听说,木兰围场有白头鹤、大鸨,还有黑鹳和金雕……”
她抬了脸,睫毛覆在澄澈的大眼睛上,微微忽闪。
雍正捺不住,笑了。一叹:“傻丫头……”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又不是小孩子,喜欢那些个。”
心里突然难受,她忍着:“臣妾没见过。”
“也难怪,一个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雍正揽着她,想了一想:“改天,去选匹马吧,要驯良的。”
芙惆抬起头:“谢皇上。”
应该做出欣喜的模样,可她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雍正宣召马尔塞。
“朕意已决,亲自春嵬。”
“皇上!”
“朕便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马尔塞深知他性子,自知难劝,迂回道:“圣驾北行,廉亲王留守京城,皇上不怕……生变?”
雍正一笑:“他‘八贤王’持禄养交,朕便没有谋臣良将?——传怡亲王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