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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夏至(一)



        ——太阳到达黄经90°,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

        “大祭司。”清阮向青玉颔额。

        “靖渊…王爷。”看着眼前玉冠高束一袭华袍扮作男装的她,他勉强提了提嘴角。还是不习惯呵,眼前这个英气成熟的女子会是他的小公主。

        “哥哥还在休息,您稍等一下吧。”这样生疏的话语她说得却很自然。也许是,就连自己都已经释怀了吧?就这样好了,从此以后各自安好。装作忘了久了,也就真的忘了。

        “好。”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坐着,悄然无话。就连下人都知道大祭司和十七皇女关系非比寻常,不敢上来添茶添水。

        气氛便有些诡异了。

        “十三哥死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我听说了。”

        “你做的。”她没有用问句。

        他沉默。

        “你说,这圣德皇朝会出女帝么?”她忽然笑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对你们构成威胁,是不是你也会毫不犹豫的下手?”

        “不会。”几乎没有过脑子,他本能的回答。

        她没搭腔,说不上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其实…”青玉还欲说什么,就被前来的小四子打断了。

        “祭司大人,王爷在书房等您。”

        “我就来。”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离开了。

        明渊王的书房一片狼藉,楠木书架倒了,书籍散落了一地。前朝的蕉叶纹端砚摔了个粉身碎骨,紫檀竹石诗文笔筒歪在一旁,墨汁也泼了一地毯,雪白的地毯上还印有几个奇怪的梅花状墨印——状似某种动物的小爪爪。慕容白站在废墟之中铁青着脸。

        “这、这是?”青玉一连惊异,进强盗了吗?

        慕容白扶额长叹“我早就知道,送给那家伙一只狗是个错误的决定。”

        原本给那一个活宝收拾烂摊子他就已经忙不过来了,这会儿倒好,他还亲手送了她一个“从犯”。

        “原来是王妃啊!”青玉忍俊不禁。

        “得了得了,还说说正事吧。”慕容白很不愿意把这个丢人的话题继续下去。

        “是,王爷。”他也不多废话,一挥手将书房四周设上了结界。

        “你的那个阁主果然没把十三弟怎么样。”不过他也不太失望。

        青玉扶起那个倒霉的笔筒,完完全全的漫不经心,“不过这样一来云渊王也放弃了皇子的身份,大可不必赶尽杀绝。我早就说过没那个必要,在他身上我没有看到真龙天命。”

        “这不是小事,还是当心点好。”他眼一斜又看到了那惨不忍睹的地毯,决定了,今晚就吃狗肉火锅。

        “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天子之命我只在两个人身上预见过。他已经死了,而今也只剩你了。”

        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比起慕容白交给素此的任务,南宫寒的要轻松的多。

        事实上慕容白不过是问了南宫寒一句话。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忘忧净土,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他说,那也是他和素此达成的协议。

        时至今日南宫寒才明了种种前因后果,他不够相信她,也不够明白她,无怪素此爱的人是哥哥而不是他了。

        “不了,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当时他这么回了慕容白。

        树深蝉鸣绿尤浓,白衣少年红衣佳人,此情此景也算入得诗画。

        “为何如此看我?”乔素此好奇的问。从刚才他便这样直直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的一生都看进去似地。

        “傻瓜。”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容成了这两个字。

        她惊诧。

        “我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这么不可信任?”他想要很生气很生气的责问她,到头却成了深深的怜惜。

        “你是我想要保护的人。”她想了一下,很郑重的回答,“你是我的家人,我最想维护的人。就算不是因为湛然,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就算不是因为哥哥,她也有把他放在心上。等了这么些年,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他的笑了。

        也许,已经足够了。

        “还记得你刚刚把我带回浩雪阁的时候么?”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那时候她才刚刚坐稳阁主的位子,处事还有些生涩,偶尔还会露出沈飞卿特有的无助和彷徨。

        “是啊,那时候你以为我杀光了南宫一族,恨得连眼睛都滴得出血来。”她抬起皓腕,雪白的肌肤上一道月牙状清晰可见的印痕,“这还是你当时咬的呢。”

        “那时候,太失望了。”一道很浅的笑弧漾在唇梢,他垂下眸子,“毕竟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忽然就变了。”

        她头一次不躲不避看着他,浓眉翘鼻,粉色的菱唇总是爱紧抿着,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严肃。她的小寒长大了,已然变成了翩翩美少年。她是喜欢他的,不仅仅是对于弟弟对于亲人的喜欢。也曾经有过些微的悸动。只是,他们已经太晚了。她爱湛然,有依赖有敬慕更有一生一世的承诺。于他,这一生,注定是要辜负。

        “我是不会说如果有下辈之类的话的。”他好像能看出她的想法,“我南宫寒爱乔素此,作为南宫寒只有这一世。下辈子就是一个新的开始,谁又能事先预测?所以,我爱你,没有下辈子。”

        “你一直都这样诚实。这样也不会比较快乐。”她不苟同。

        “彼此彼此。”他笑。

        就某些方面而言,他们其实是太相像的人。爱上对方就像是爱上自己,而人往往是很难接受自己的。

        “卿儿,我可以抱抱你么?”他也怕,怕这一世时日无多。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

        像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

        “至少,我们遇到了啊。”他说,“不管错不错过,都已经很幸运了。”

        “阁主总算找到你…呃。”丁穆云跑得气喘吁吁,撞到了这幅景象差点一口气没有倒过来,憋死。

        她尴尬的干咳了几声,“我是说…你们要不要继续?”

        被“捉奸”的二人倒是神态自若的松了手,素此问道,“到底怎么了?”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阁主一个坏消息——普通蛇胆对您现在的伤势已经没用了。我需要巨蟒的胆做药引。”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捏她的腕部,“这里痛得想死是不是?”

        “还好。”她连表情都没有变。

        看得丁穆云无奈撇嘴拆台“阁主最近都把星芒剑藏在袍子里是不是?为什么不执剑了?”

        “没有必要。”丁穆云的质问只换来她淡淡的四个字。

        “是没有必要——还是根本就拿不动了?”她揭穿她的死鸭子嘴硬,拉着她的手腕摇晃了一下,“以阁主的功力挣脱我的手应该不难吧?”

        “她说的是真的?”南宫寒的脸色可怕的吓人。

        “嗯。”她只好承认。其实那次和弱水的一战已经很勉强了,这半个月来她的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骨头上好像有万虫啃噬,就连走路拿筷子都成困难。现在的她也许只比废人要好一点了。

        “接下来阁主会瘫痪,然后开始咯血,最后陷入昏迷一直到死。大概还有半年的光景吧?”她掐指计算着。

        南宫寒舒了口气“半年,时间还算足。”

        “不是哦。”丁穆云毫不留情的打破他的自我安慰,“也就还有十天左右阁主就会开始咯血的,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算有了药引也回天乏术了。”

        她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阁主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等死。另一个是用银针封住穴道陷入短暂的昏睡,也许还可以再拖延一些时日,这期间就由我们来想办法。”

        “如果我说‘不’想你会不会答应。”乔素此戒备的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南宫寒袭来的点穴手法。

        南宫寒扬了扬眉。

        “那么,好。我答应。”素此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可以去冒险。”

        “好,我答应你。”他伸出手,“击掌为盟。”

        她同样伸出手来。蝉声也静了。

        当丁穆云小心的落下最后一针,她闭上眼,手心残留着他的余温安然入睡。她曾说过,寒是很适合他的字,因为他的整个人好像都是冷冰冰的。也许她错了,至少他的手是暖的。

        只是那时她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们最后触碰对方的机会。

        那掌心传来的温暖,一点点融化,消散,泯灭于无。

        “谢谢你相信我。”丁穆云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朝南宫寒微笑。

        “我是相信她。”南宫寒望了一眼床上双眸紧闭的女子,良久才答道,“她很少看错人。”

        “你先去休息吧,以后的事会很麻烦。”她并没有生气。

        南宫寒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推门离开。

        目送南宫寒离开,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自己蜷缩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埋头玩弄着腰间悬挂的明玉湖珠子,大如雀卵的珍珠编在松绿色如意结上,光华灿灿。她不是爱戴坠饰的女子,但这颗珠子却整日佩在身上。她抚摸着乳白色珍珠出了神,她多少还是想他的吧?毕竟他是她的亲哥哥,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也曾把她捧在手心里如珍似宝,她生命中少得可怜的温暖几乎都是来自他的。

        记忆溯洄,一下子把她拉到了十三年前。

        “喏,分你一半。”男孩子发现她盯着自己手里的包子直流口水,大大方方的把包子掰了开。

        “谢谢。”她声如蚊吟,羞涩的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

        “你是萧夫人房里的吧?”他看着她身上和自己一样的粗布衣服忽然有点同命相怜之感。

        不要以为只要生在大户人家就可以当少爷小姐,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像他们不是嫡出又不得父亲宠爱还不是照样活得艰难,甚至连一个仆人都可以对他们呼来喝去。

        “嗯,我知道你是陌歌哥哥。”她经常从娘亲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她娘告诫她的亲兄弟不要学陌歌的样子,卖弄小聪明,锋芒尽露。不但不能引起老爷的注意反而会先被其他房里的人打压挤兑下去。

        “你们两个小东西,不去整理花圃跑到这里偷嘴!还真当自己是小姐少爷了?”金总管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狠狠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敲得她眼前直冒金星。

        丁陌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终于只是直起身领她走了开。

        “总有一天这些事情我要十倍奉还。”他咬牙切齿,然后又像是寻求支持一般问她,“小妹,你可信我?”

        “信,我信。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是站在陌歌哥哥这一边的。”虽然还小但她也早学会了要捡好听的说,这一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丁陌歌却作了数。从此以后待她亲近很多,帮她干活,偷东西给她吃。而她也会在他偷偷潜入父亲书房中看书时帮他在门口放风。在这人情寡如水的豪门大户,至少他们都窥得了一点真心。

        后来她的娘亲萧氏病逝,她也被送去外公那里学习岐黄之术。外公是当朝太医,待她极好,她又爱那些药草,从此深居杏林不出。几年后她学成在苏城开了家小小的医馆,日子也过得安闲。只是从人口里听到她的陌歌哥哥当真离家闯荡出了自己的天地,已是二皇子凌渊王身边的红人。

        “凌渊陌歌,明渊湛然”说的就是两位皇子身边赫赫有名的两个谋臣。皇储之争与其说是两位王爷的战争倒不如说是他俩的战争。

        春风得意马蹄疾,相传他早就定下了二皇子的亲姊姊,正欲好事成双。

        只是这时他却突然凭空消失了,好像就这么从人间蒸发了。

        陌歌哥哥到底去哪儿了?她想,心里隐隐为他担忧。

        “大夫,你放这么多半夏是要草菅人命么?”闲闲的调侃声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仰望着他。

        折扇轻摇,紫发碧眸,风姿飒踏,眉目间依稀有小时候的影子。

        “小丫头我已经可以为你支撑你的世界了,我来接你了。”他捧住她的脸自负的笑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惊讶,可是没有。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似的,或则说她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九冥幽煞的总舵,别殇。

        开始时她向他抱怨,说这名字未免不吉。他笑道“从接手九幽第一天生死就已置之度外。”

        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些事情早已不是自己的可以操控的了。只是他不后悔,至少更多的东西他能够攥在手里了。

        丁陌歌把她安置在一所僻静安全的宅子里,每日出去处理上下事物,却总会回来陪她吃饭。九幽的事她多少也是知道一点的,比如说它虽然名为江湖帮派实则是二皇子的势力,有些东西一项披着绮色的外衣蒙蔽人的眼睛。

        “二殿下不磊落,八皇子又好到哪里去?你以为浩雪阁是什么地方?”一次他听完她的控斥嗤笑道。

        九幽的人她也慢慢认识了一些,其实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平凡人家出来的孩子,走到这步各有各的无奈,大多是和陌歌一样想要能攥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更多一点罢了。他们也会送些小玩意来讨好她,等到自己闯祸陌歌要责罚时就跑到她这里来求情。

        “丁爷很凶,性子又阴晴不定,但他宠着您我们是都知道的。”他们曾那样对她说。

        一次她那样讲给陌歌听,陌歌摸着她的小脑袋笑骂“那些死小子倒是机灵,不过也是真的。你对我是不同的。”

        “你对我是不同的。”他那么郑重其事的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乐得假装什么都没有。他是她的好哥哥,她是他听话的妹妹。

        有时候她想就这么自欺欺人一辈子也不错。

        直到她生日那天,他特意空了一天的时间来陪她。她还记得他温柔的把那颗珠子系在她的腰间,然后很满意的端详着说“穆云可是大姑娘了,这样漂亮。”

        她不好意思的把头垂的很低。

        然后一名随侍忽然快步走至陌歌身前,俯下身耳语几句,他神色突变,一言不发的匆匆离去了。

        他都没有看她一眼,也许他认为他很快就会回来,而她还会在这里。因为她答应过他总会站在他身边。可是誓约,往往是这个世上最信不得、靠不住的东西。

        她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忡愣间紫衫男子已从天翩然落在她的面前。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男人,或者她应该问,他到底是不是男人?银发紫衣,她自然知道他当是玉妖祭司青玉。不过更为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连飞鸟都飞不进的九幽离殇。

        看着她本能的倒退了一步,男子笑的眉眼弯弯。

        他呵气如兰,声音犹如天籁,却说着最残忍的话“穆云小姐,现在萧太医有难,只有我能救他,但我有条件。”

        他的条件是要她惟乔素此之命是从。

        浩雪阁阁主,乔素此。

        “我一样可以求哥哥救外公。”她仰头。

        “丁陌歌只是二皇子的一步棋,主动权从来不在他那里。”他好心好意的提醒她,“如果你开口,只会为他惹上麻烦。”

        她没作声,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可以选择要不要跟我走。”他伸出手来,嘴里却还说着像是征求她意见的话,见鬼的君子风度。

        她咬咬牙,把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离殇,伤别离。

        生离死别日复一日在这里上映着,而今轮到她了。

        良辰美景,一夕忽变。

        这就是这个世事的悲哀,有些事不管怎么选都是错。

        陌歌没有她会难过也许还会恨她,但是外公没有她却会死!

        所以,后来那些九幽给浩雪门众下过的毒是她解的,那些九幽重伤的浩雪门众是她救的。


        她躲在浩雪阁中自己的药圃里度日,渐渐不知年月。她不要出去,因为出去就有可能见到他。而她,不敢。

        但丁陌歌却找上了门来。

        晨曦微露,她幽幽转醒。他就站在她的床边,背对着她,为她挡住了散落进来的阳光。

        “哥哥。”猛然的心惊后,她低唤。

        他微微侧头,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

        “哥哥。”她重复了一遍。

        像是刺激到了他的某条神经,他闪电般转身、出手。他紧紧扼住她的咽喉,眼里的恨意可以滴出血来。

        “你骗我。”他暗哑的低吼。

        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伸手去捂他的嘴。

        “别、别让他们发现了你。”她的脖子被捏住,连说话都不顺畅。

        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讶异,脸色变得复杂了,不知不觉手力也加重了。她觉得的手脚慢慢凉了下来,从没有离死亡这样近过,可是她却没有丝毫挣扎。

        他真的很恨她,恨不得杀了她。因为她曾说过要永远站在他那边,因为她是他最珍视的人。所以的她的背叛尤为不能原谅。

        那么,就杀了她吧。

        这样她也算解脱了,她费力的看了他一眼,这个男子是她最初的温暖,她最亲近的家人,鲜有的真心对待过的人。

        其实也,不错呵。她费力的扯出一丝笑容,然后任由自己陷落在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依然在自己的床上,被子好好的覆在自己身上,一切就如同是一场梦。她下意识的抹了抹脖子,手突然顿住。她迟疑的走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模糊的现出自己的影像,一圈纱布被细心的围在雪白的脖颈上。

        她像受了委屈的小兽,趴在镜台前哭了。

        一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她转头泪眼婆娑的瞧见红衣女子安静站在她身边。

        “阁主?”她含混不清的叫着。

        “回去吧。”红衣女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到最重要的人身边。”

        “你知道?!”

        “浩雪阁还没这么无能。”乔素此淡哂。

        她沉思了半响,摇了摇头“这是我欠浩雪的,我要还清。”

        素此没再反对,只是爱怜的搂了她一下。

        有些友谊就是这样无意间开始了。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