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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冬尽



        秋去冬来,黄了落叶白了树尖,不论刮风下雨,聂小香每天鸡叫两声就起身,拽着柳出云往后山练剑直到天色大亮,也不过三四个月时间,二十一式穿云剑便练得行云流水,手中用来代替三尺青锋的碧绿竹棒暴起半寸剑芒,小柳见了艳羡无比,每每高声喝彩,小香便强将聂三传授的棒法一一教给小柳,两人手执竹棒你来我往,一面嬉戏一面相互喂招,不仅小香的剑法突飞猛进,小柳也慢慢学了一手好棒法。

        七星堂中都是净衣派下弟子,衣冠楚楚形貌堂堂,平时就瞧着污衣派门下弟子很是不爽,苏星海不在堂中时,几个最是跋扈的少年便时不时找茬挑衅,这天竟然提了柳叶刀指名道姓要寻小香比试,小香也不生气,反倒是高兴得很,踏着蝶踪四方步满场晃悠,竹棒戳戳这个敲敲那个,完全不将这几个弟子放在眼里,泼风一般的刀光里,她还能悠悠闲闲东一指西一指,挨个点倒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叉腰嘿嘿笑道:“就这点本事也想跟你小香小爷斗?门也没有!”

        小柳便抱胸靠在一旁的大杨树下扭头直笑,但见小香眼波明媚满面生光,似是很尽兴愉悦的样子,数月以来高悬的心这才落了地。

        后院月洞门边人影一闪,七星堂大弟子沈清风匆匆进来,一看满地躺着面皮青紫咬牙切齿的师弟们,连忙对小香好一番致歉,黑着脸抱拳道:“柳兄弟聂兄弟切莫着恼,苏师叔不在堂中,各位兄弟都是自己人,不要伤了和气才好。”沈清风和这帮小败类的师父是苏星海的师兄,南长老楚落雁,楚落雁挑的徒弟都是俊俏少年,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脾气心性却也是一等一的恶劣。

        小香见地下那几人神情间还是很不服气,也懒得理会,便笑嘻嘻地用竹棒挨个戳过去解了穴,几个少年慌忙爬起来立到沈清风身后,垂头丧气着,还非要色厉内荏地嗖嗖飞几个冷眼过来。

        沈清风横了那几人一眼,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后阴沉着脸领了人走了,小香抱着竹棒靠在光秃秃的柳树下朝沈清风背影看了会,忽然笑道:“沈师兄来得真及时。”

        七星堂弟子中,数沈清风待他二人最是友善,吃住样样安排妥帖细心,小柳听着小香话中有话,心里微微一惊。自从江湖盛传聂沉璧殒命将军山,聂小香跟随苏星海回了七星堂,虽然人还是那个嬉笑怒骂调皮捣蛋的聂小香,小柳却感觉她似乎是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傍晚时,两人不屑和七星堂那几个小败类一桌吃饭,一道捧了饭碗蹲到荷池边对着满池子的冰块还觉得畅快些,在冷风嗖嗖中吸溜着鼻涕胡乱扒完饭菜,一面嘲笑对方冻得通红的鼻尖,一面溜回各自房里去。

        小柳和堂中几个年长和气的弟子住在一个屋里,小香是个小姑娘家,不好和男人一起挤着,苏星海命人另外腾出一间小屋给她住。窝在被子里学毛虫一样蜷着熬到半夜,小香冷得直哆嗦,唯有心口贴住玉虎的地方还有些暖气,蓦地就下意识地伸手握住玉虎怔怔出神。

        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了一股奇香,甜腻清浅,不一会越发浓郁,小香只觉睡意袭来,慢慢的合上眼。半盏茶后,门闩挑落,飘然闪进一个身影,鬼魅一般到了床前,伸手便来捂住小香口鼻,另一只手又探入被中,冷笑着去拉扯聂小香的贴身衣裳:“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玲珑身段,才勾得堂主留你下来。”

        小香忽然睁眼,右掌中扣着的一把银针送入来人捂住她口鼻的手臂,那人闷哼一声松手,倒纵出去,悄无声息逃了。聂三不在身边,聂小香分外警觉,半年来夜里总留着三分清醒,也是因为再没了可以依靠的人,处处需得小心谨慎。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聂三曾对她说过。

        这迷香委实厉害,小香强撑着爬下床扶墙走到隔壁唤醒柳出云,也惊醒了屋里睡着的七星堂弟子,有人翻身嘀咕道:“夜半叫魂,准没好事!”小香蹲在墙角撑着眼皮迷迷糊糊笑道:“小柳哥哥快来,我尿床啦。”

        屋里一阵闷笑,小柳匆匆出来,匆忙抱起冻得面色发白的小香要回她屋里去,小香勉强张了张眼皮:“别回去,屋里有迷药。”混沌的脑子还有一点清明,含含糊糊嘿嘿笑了一声:“堂主不在,去他房里,被子暖和……”

        小柳真给她结结实实盖了三床棉被,守在床前道:“小香你睡罢,我替你守着。”小香闭着眼慢吞吞道:“小柳你的声音真好听。”

        少年人的嗓音沙哑得像鸭子叫一般,怎会好听?小柳微微一笑,又听见她道:“有人说想要杀掉我,可惜我的命还长着哩……这迷药太厉害啦,我不敢睡下,只能叫醒你来看着我,别人我不敢相信……小柳你别嫌我麻烦……”

        小柳喉头像被堵住,只轻轻应了一声,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到小香额间,拨开被她满头大汗沾湿的碎发,小声道:“你睡罢,我不会走。”

        她绷紧的身体一松,沉沉跌入黑暗里。

        天光大亮时睁眼,看到苏星海坐在床沿温和地望着她,似乎也不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小香一骨碌爬起来,神清气爽地打招呼:“哟这不是苏大哥嘛?”见苏星海并无责怪的意思,又笑嘻嘻地赞道:“毕竟是堂主的卧房,连这床褥也比我屋里软和几分。”

        苏星海笑了:“你要是喜欢,夜里可以来我屋里和我一起睡。”眉眼含笑泛桃花,温润如水似清溪,竟是毫无说笑打趣的痕迹。小香吓得掀开被子要跳下床去,苏星海一把捉住她纤细的足踝,闪电般点了她的穴道,她嗷一声惨叫:“青果子涩口不好吃,苏大堂主若是实在春心荡漾,小的可以带你去街头万花楼里快活快活!”一面惨叫,一面心里发慌,愤然暗道,原来我竟看错了人,这人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老王八蛋!采花竟然采到小爷头上来了!

        苏星海顺手点了她的哑穴,将她塞进被窝里,乐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低头真就在她额间落了个轻柔的吻,半真半假地哈哈笑道:“我就爱吃你这样的青果子。”

        小香脸一阵青一阵白,猜不透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又觉额头被他亲吻之处火烧火燎一般难受,恨不得伸手揭掉那一处的皮肤才好。

        情不自禁亲了聂小香额头,苏星海惊觉自己对她动了心思,垂眼沉吟片刻,又恢复如常神色,温和道:“柳出云已去通知堂中弟子过来见我,你若是分辨出夜里要杀你的是谁,核查属实必当严惩。”

        不出半炷香时辰,堂内弟子陆陆续续前来拜见苏星海,顺道问候小柳提及的“受了风寒卧病在床由堂主亲自问诊的小香小兄弟”,苏星海细细询问堂中诸事,打发走所有人,才解了小香哑穴,问道:“如何?可有认出是谁?”

        小香眨了眨眼,摇头笑道:“我不记得啦,夜里黑灯瞎火,瞧不清楚。”

        小柳早将事情一五一十向苏星海说了,瞪眼急道:“咦,你不是说听见他说话?”苏星海颔首:“你若认出来了,但说无妨。”

        “或许是采花贼?瞧见床上躺着的不是大美人,是个小叫花子,便怒极生恨……”小香笑呵呵地胡乱编造一通,见苏星海目光湛然、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不由心里咯噔一声,收敛嬉皮笑脸的神色垂眼道,“事情过去就过去罢,若是他再犯,再罚他不迟。”

        苏星海挑了挑眉,也就不再往下追问,只淡淡道:“你以后若是要栽跟头,也是栽在这心软宽厚上头。”

        小香偏首笑了笑,默然不语。

        七星堂中弟子大多吃过聂小香的亏,一个个都嫌她奸猾伶俐,心里讨厌,拳脚功夫上又死活比不过她,不知道又添了几分厌恶;只有沈清风待她和小柳极好,不勉强他们二人穿着打扮与七星堂弟子一般,却也另外置办了几件干净衣裳给他俩,这大半年里,也给小香缝过几回衣裳买过几盒糕点。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小香都记在了心底。

        当天傍晚时在饭堂见到沈清风,小香只当做毫不知情,若无其事地老远便出声招呼,沈清风也是好能耐,照旧端着一副春风春雨一般的温和脸庞,亲手端了一盅萝卜排骨汤送到小香跟前,笑道:“聂兄弟病弱体虚,需得好好补一补。”

        小香连声道谢,笑得龇牙咧嘴灿烂无比,沈清风一转身,她便趁不情不愿坐在近处的七星堂弟子不注意,偷梁换柱换了别人面前的排骨汤来喝。

        第二天一早在后院练完剑法回屋,便听说有个新来的弟子昨晚上蹿稀一整夜,直拉得菊花也残了,腿脚也废了,大冬天的,差点一头栽进茅房里出不来。

        在荷池边遇见沈清风时,小香还在笑,腮帮子也笑疼了,远远地瞧见那张俊俏雪白的脸上莫名别扭恼火的神色,这才稍微收敛些,规规矩矩唤了声沈师兄,两人都是好本事,虚情假意你来我往胡乱应付一场,各自甩着袖子笑着走了。

        冰消雪融,冬去春至,很快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