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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回忆



        缥缈峰在太湖西山大岛上,山势低伏、郁郁苍苍,峰下一块天然巨石,平整四方,四五丈长宽,正是廿五这日丐帮大会比斗拳脚的地方。

        十月廿五清早,湖面雾气未散,百余艘小舟从四面八方飞也似的直奔西山大岛,辰时未到,缥缈峰下已齐聚南北丐帮众弟子。

        巨石北面摆五个蒲团,为帮主与传功执法、南北长老之位,污衣派弟子在左,净衣派弟子在右,一边或坐或躺毫无规矩,一边端正站立齐整肃然。

        萧归鸿是北派污衣长老,一贯看南派弟子不入眼,翘着二郎腿歪在蒲团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斜眼瞄净衣弟子,七星堂二十人在北面靠得最近,萧归鸿白眼挨个翻过去,看到聂小香便停了,只童心未泯地朝她扮鬼脸。

        巨石南面一片黑压压人头,是丐帮交好的江湖门派、各路大侠,祁连聂家也在被邀之列,聂连环白衣胜雪、面容俊俏,一举手一回眸都是满溢的少年英俊气宇轩昂,别派的年轻侠客见了,心中眼红嫉妒,啐一口道:“邪魔外道,妖人作祟!”几个练柳叶飞刀的魁梧女侠顿时扭头瞪过来,对着聂连环时笑得婉约柔美的脸瞬间化为狰狞罗刹,手中刀芒才一闪,年轻侠客便乖觉地住了嘴,眼睛胡乱一瞟,却又十分幸灾乐祸道:“是个残废!”魁梧女侠回头一望聂连环屁股底下乌金木轮椅,不禁惋惜又心疼,越发笑得温柔似水,叫人看得浑身兜不住地往下掉鸡皮疙瘩。

        聂小香斜眼看着意气风发笑得极欠揍的聂连环,戳戳沈清风道:“这王八蛋怎么也在?”

        沈清风低声道:“当年师父病重,祁连聂家曾送千年野山参吊命。”

        说罢,欲言又止地瞪了聂小香一眼,憋了片刻才道:“一会比斗拳脚,请堂主千万要替七星堂争口气!”

        聂小香忽地福至心灵,嘿嘿笑道:“沈师兄前几天其实是怕我偷跑了丢七星堂的脸吧?”

        沈清风被看破心思,只闭了嘴装聋子装哑巴。

        辰时一到,骆长风起身一揖天一揖地,手中代表丐帮帮主的碧玉竹棒往巨石上轻轻一插,直入石面尺余深,众人轰然叫好。骆长风五短身材、长脸花白胡须,密密麻麻纠结缠绕遮住大半张脸孔,一双眼睛却是神光湛湛极为慑人。

        他开口道:“老规矩,两派切磋,各出十人为一轮,拳脚来往点到即止。”

        丐帮大会,聚的是人气,比的是拳脚,切磋的却不仅是功夫。聂小香望着巨石上拆招对打的两派弟子,笑嘻嘻道:“摆明了这劳什子切磋是为了两派泄愤之用。”

        北丐帮鹑衣百结囊中干瘪,拳脚功夫却了得,南丐帮衣冠楚楚相貌不凡,出手却羞涩,一招黑虎掏心,一招猴子偷桃,那弟子呜哩哇啦摸胸抱胯地就泪流满面滚下台,中气不足地朝台上得意洋洋的黑脸叫花子千回百转地骂一句:“你们北派好不要脸!”

        一轮下来,净衣派全军覆没,上台比斗的是北极堂弟子,挤在一处灰头土脸地挨堂主训斥。

        聂连环看大戏一般含笑看着,慢条斯理道:“有趣,当真是有趣。”扭头看一眼不知何时立在身后的聂三,丝毫不见惊讶:“三哥也来啦?”

        聂三喜怒全都掩在□□下,只一双眼里微有寒意:“我说过不准你动小香。”

        聂连环眼尾一挑,却托着光滑如玉的下巴笑笑道:“三哥,不如你帮我,我就不打她的主意。”

        聂小香是个大筹码,用得好了万事皆成,宝刀宝藏、中原武林尽握聂家掌心,用得不妥则玉石俱焚,连兄弟都做不成,聂连环赌的就是聂三的一颗心。

        聂三望着台前抱着竹棒长身玉立的聂小香,虽然在笑,却轻叹道:“连环,并非所有事情都是能拿来做赌的。”

        聂连环伸手揉了揉膝盖,笑起来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冻萝卜,又冷又硬:“人命尚能随意买卖任意屠戮,还有什么不能拿来糟践的?”

        聂三一时怔住,知道他记恨当年中原武林截杀祁连山人马之仇,年少时满腔怨愤孤寂化作坚忍与野心,越发蓬勃壮大,但是非对错,恩怨情仇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祁连山聂家屠尽铸剑山庄在先,中原武林截杀在后,一报终须一报还,聂连环磨砺心志勤练武功,等的就是这席卷江南睥睨中原的一天。

        .

        下午比斗第二轮,北派弟子各执棍棒,长短粗细各个不一,聂小香偷笑道:“好一堆柴火,足够炖一锅香肉!”

        却听见苏星海吩咐道:“七星堂弟子对阵。”

        断玉剑对烧火棍,双鱼刀砍两尺柴,满台子木屑木块十分狼狈,北派弟子敲着破碗嚎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聂小香跃上石台,足尖轻轻一挑,勾起落在脚边的一枝三寸长碧绿竹棒握在手里,笑嘻嘻道:“来来来,你们北派弟子来一个人,刀也好剑也好,暗器也成,赢了我手里的竹棒,这一轮就算你们胜出好啦!”

        石台东面一片哗然,唯有七星堂弟子神情振奋乐得举臂大声叫好。北丐帮弟子也是十分乐意欢迎之至,心中都暗笑道:这小娘皮好大口气,待关堂主一出手,看你不哭鼻子!

        这一轮已过了大半,还有三人未上台比试,七星堂五胜两负,大出风头,但北派弟子不乐意,聂小香只好挑起这重担,代七星堂出这个头。

        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只顾看热闹,笑呵呵地不置一词,萧归鸿见小友跃跃欲试,也不大好意思阻拦,苏星海更是什么也不说,依旧端坐蒲团上微笑,越发显得英俊潇洒倜傥无匹,看得石台南面几位侠女芳心大动。

        骆长风却若有所思地望着石台上的聂小香,半晌才道;“萧长老你意下如何?”

        萧归鸿打个哈欠,连连点头:“无妨,无妨!”

        西面跃上台来的是北丐帮传风堂堂主关就,此人使一对瘦长柳叶长刀,舞起来如同泼风,滴水不漏,又长于近身偷袭揩油占便宜,堪称北派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第一人。聂小香抱着竹棒立在石台上,瞧见关就一双三角小眼滴溜溜地在她身上直打转,不由大怒,竹棒一横一招揭云式直指关就颔下一寸处。

        竹棒来得极快,尖端吐一团碧莹莹的光华,吓得关就收了邪念挥刀迎战,聂小香一手棒法纯熟随心,不过十招就将关就逼到石台边,见他左支右绌分外慌张滑稽,不由笑嘻嘻提醒道:“下一招削你头发,关堂主!”

        一招雪泥鸿爪,碧影幻化千百条,关就吓得挥刀格挡,只觉手腕被震得发麻,不自觉松了手,柳叶长刀当啷落地,待急急忙忙缩起脖子时,头顶已是微微一凉,聂小香手里竹棒化成刀锋,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削下了他头顶心铜钱大小一块乱发。

        由此,七星堂大胜,南派北派各胜一轮,暂作平手。

        骆长风起身道:“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再接着比试。”数百丐帮弟子一哄而散,骆长风独独留下聂小香。

        .

        缥缈峰百余丈高,峰下空旷辽阔,众人一散,顿时凄清孤寂,骆长风捋着花白胡须仔细打量聂小香,忽地低声问道:“你是秦清影的什么人?”

        小香一怔,不答反问道:“秦清影是谁?”

        骆长风盯着她的眼,声音苍老而沉痛:“逐渐山庄花家女主人,拂兰手秦清影。”

        聂小香心中微微一绞,却低头道:“我不认得。”见骆长风眼中隐隐含泪,神情激动,不由慌张摆手老实道:“我我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帮主你问了也是白问。”

        说罢,心中一跳,后悔已是来不及,跳下石台便要溜走,骆长风身影如电,眨眼便拦在她身前,瞪着她道:“你这小鬼和清影丫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说你不认得不知道秦清影是何人!”

        聂小香此生最怕被人缠上,不由十分头痛,叉腰道:“小爷都说了,小爷不记得什么秦清影什么赵白影……”

        骆长风出手如电,扣住她右手手臂一探风池、神门二穴,忽地两眼一瞪道:“你百会阴门被封,难怪什么都不记得。”

        聂小香忽地心生惊惧,正要挣脱了逃走,忽觉百会一股纯正内力源源输入,竟是骆长风这疯癫老头儿用风雷指指力抵在她头顶,强行要解开她被封住的百会阴门。

        百脉交会于百会,气息沉于丹田,丹田损则练武事倍功半、内力不济,但一旦损及百会,奇经八脉之气必定大乱,一身武艺尽毁。聂小香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心中不由破口大骂骆长风老疯子老神经,却丝毫也不敢胡乱动弹,生怕稍有不慎便死在这疯癫老头儿手里。

        骆长风掌丐帮数十年,风雷指练得出神入化,一身至刚至猛的纯正内力少有人敌,此番只三成力从聂小香百会灌入,她已是暗觉周身气血翻涌,百会间充盈膨胀几乎要炸开,忽地脑后一阵剧痛,恍惚间眼前恍若星罗万象,悲喜哀伤、欢愉惊惶,六岁前的所有往事瞬间轰然涌上脑际,凶猛浪潮一般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