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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春宫



        他望着远处连绵迷蒙的江岸道:“我要上山,请谢明月救小香。”

        聂沉璧生性孤傲,能用“请”字已是十分勉强,生硬之外甚至隐隐带了些戾气。

        红绡十三岁上白鹤山,只知谢明月不知叶兰幽,石洞牌位也是贪玩误入青鸾峰才见到,但谢明月桃花无数,风流债遍地也是司空见惯,寻常至极。

        略一想,唇边噙了一丝苦笑,怔怔望着聂沉璧挺拔的背影,心里不是不羡慕聂小香,这隐约的羡慕在心底翻腾发酵,化一朵冷艳的笑容:“要救她,可以,拿绣春刀换。”

        聂三毫不犹豫:“好。”

        聂小香却同时淡淡道:“不好。”

        她抬头瞪了聂三一眼,懒洋洋地靠在舱中道:“白鹤山眼线遍布天下,红绡姑娘想必知道鲁东花家已经只剩下我这一人,这刀我绝不会轻易交出,你要是看得上我这条命,就捎上,看不上,顺手丢江里喂鱼也无妨。”

        聂小香身份隐秘,但却瞒不过红绡,十二年前铸剑山庄满门尽灭,尸首堆成小山,独独少了花家幼女,聂沉璧倾尽心血教授徒弟,为护刀不顾生死,种种前因直指这一个缘由,那就是聂小香便是那花家唯一的后人。

        太湖西山岛一战,聂小香重伤,聂沉璧愧疚,师徒反目成仇,其中细微处繁琐复杂,红绡并不清楚,但聂小香这样一颗大好的棋子白鹤山不拿下,必然落入别人手里。

        “小堂主说笑了,白鹤山能请到小堂主回山作客,不知多荣幸。”她轻叹一声道。

        聂小香嘿嘿一声笑,眼里尽是洞悉透彻的了然。红绡柳眉微微一挑,轻笑着啐了一句:“机灵鬼,都叫你看穿了。”

        聂三被冷落一旁,转过头来便迎面稳稳接下四个白果眼,当下抿了唇不做声。

        水上走十多日,两日一换船只,为的是防止被人盯梢狙杀,白鹤山弟子做得好掩护,十几条船四散行走,调开了追兵视线。

        一路行来,两岸山壁陡峭,巍峨险峻,山间时有猿猴鸣叫雀鸟欢腾,于青山碧波间行走,聂小香心旷神怡伤痛大减,十多天里逐渐恢复往日神气,开朗许多,偶尔也会不咸不淡回应聂三几句。

        这天天气极好,旭日暖风四野安静,聂小香披着薄毯在楼船甲板晒太阳闭目养神,高悬的日头暖洋洋照在身上,四肢百骸无一不觉得慵懒舒畅,白鹤山弟子再送上热茶,端的是贵客的待遇。

        聂三照旧离她十步守着,紧锁眉宇不发一言。

        船行神速,船下水声潺潺,伴着风声鸟鸣,催人昏昏欲睡。聂小香浅眠半晌,忽地凄厉大叫一声“娘”,眉头纠结拧成一团,眼睛闭着就从眼眶里滚下几滴泪珠。聂三慌忙托着她后颈扶她坐起来,低声哄道:“小香醒醒。”

        聂小香迷迷瞪瞪伤心欲绝之间触到一只温暖手掌,顿时像溺水的人捉住了块救命浮木,一把扣住了就贴在脸颊上,迷迷糊糊间觉得分外亲切温暖,蹭着蹭着呓语般轻唤了声:“师父。”

        这一声“师父”勾起聂三满腔温柔,也勾起他满腹心事。十二年前也好,如今也好,聂三从未有过后悔的念头,前事不可追,后事犹可为,聂小香想要做的,他决计不会阻拦,聂小香做不到的,他替她去做。

        .

        聂小香醒来,玄玉色的眼瞳猫儿眼一样骤然一缩,推开聂三手臂似笑非笑道:“睡个觉也有专人看护,小爷面子果真不止三亩地大。”

        说罢披着薄毯起身要往舱中走,聂三一把捉住她的手臂,眸光微闪,似叹气又似恳求:“小香……”

        聂小香笑了,眼底的笑意却有些淡,拨开聂三的手打个哈欠道:“聂三少,咱们俩不熟,不必叫得这么亲热。”越发瘦弱的身子裹在薄薄的绒毯中,几乎要将一张苍白的脸都遮去一般,脚下跌跌撞撞几步才走稳。

        聂三伸手去扶住她,三指搭脉一探手少阳三焦经脉,但觉空空落落浑无一物,不由像是三伏天里迎头浇下一盆雪水,手足冰凉。歉疚、心痛、恨意,种种情绪不一而足,轰然在心底崩塌。痛极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恨不能手刃苏星海,再砍去自己一双手,心头才会好受些。

        聂小香猝不及防被这温热怀抱用力箍住,勒得肋骨也咔咔作响,却动也不动地由着他拥了满怀,许久,淡淡道:“做个废人也并非是件坏事。”

        又懒懒地睁眼道:“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就算是我得个教训。”

        话说完,毫不留恋地推开聂三,慢慢地摸进舱中去寻红绡下棋。

        午饭颇为丰盛,几盘青翠欲滴的蔬菜,一尾清蒸鲤鱼,聂小香双手无力,握着筷子吃得极慢,聂三慢慢陪着吃,揭下半片鱼肚皮肉放到她碗里。

        从前隐居桃花溪时,聂三清早往溪边钓鱼,或清蒸或煮汤,聂小香是馋猫投胎,最好肥硕鲤鱼,却常常将鱼身子留给聂三,师徒两人以各自的方式宠着对方。

        今天这段雪白鱼肉白得触目惊心,搁在聂小香碗中几根翠绿的青菜上面,刺眼异常。她停了筷子盯着看了一会,默不作声地将鱼拨回盘中。

        聂三蓦地僵住。

        红绡笑着打圆场;“小堂主身子弱,多吃些鱼,你师父是好意……”

        聂小香慢条斯理地往嘴里扒饭,嘿嘿笑了声道:“我师父早死了。”

        聂三手里一双金边象牙筷子啪嗒落在桌上,只觉得心中如同被成千上百枝羽箭射了个通透,隐隐泛上了凉意。聂小香是他心头一根软刺,从前每每触着他的欢喜欣悦,如今根根扎进的都是他最薄弱的心尖。

        这小混蛋,最懂得在他心头狠狠剜上一刀,不见血,却痛极。

        怔了许久,不由苦笑,口中米粒菜蔬无一不苦涩难咽。

        一顿饭,不欢而散。

        .

        几日后上岸改走陆路,白鹤山弟子沿途接应,快马轻车两日轮换,到白鹤山已是十一月末,武林大会召开之时。

        白鹤山山势高峻,奇伟连绵,峰顶长年积雪,远望如冰刃霜刀,闪着寒光。山下一池碧水在隆冬时节也不曾结冰,马车靠近时隐约能瞧见水上氤氲的热气。

        聂小香很是好奇,探出头去盯着看了许久,直冻得鼻尖红成了萝卜才哆嗦着缩回头,嘿嘿笑着胡说道:“真稀奇!不知是不是有人在池子底下烧柴?”又颇为神往道:“冬天里跳进去泡澡,该是十分惬意舒服。”

        红绡催马赶上,笑道:“池中有天然硫磺,水温却是靠了地热。”

        聂小香哦一声便没再问,聂三却忽然淡淡道:“祁连山上也有个小硫磺池,以后你若是想泡澡,我可以带你去。”

        聂三性子孤傲,一生中绝少放下身段说软话,今天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聂小香一拧眉毛,冷笑道:“谁稀罕!”扭头仍旧倒回车里蒙头大睡。

        在山脚弃了车马步行上山,聂小香气虚体弱,聂三便过来拦腰抱起,轻飘飘一具瘦弱身躯抱在怀中,像是随时都会被山风吹走。到半山飞云亭,聂三见她冻得面色青紫牙关格格打颤,忙褪下外袍悉心裹住她。

        见他手下动作温柔仔细,无一不妥帖细致,当真是怕冻着聂小香,红绡心中欣羡,望着聂三神情有些怔忡。

        三个时辰后上了主峰天都峰,白鹤山庄就建在天都峰顶。

        庄中亭台楼阁、雕栏飞檐,全是按着江南园林的模样建造,甚至引峰顶雪水建一座池子,养十多种奇花异草在内。

        聂小香左顾右盼,好奇之下忘了此时已在峰顶,天寒地冻要人命,红绡引二人曲曲折折穿回廊绕小径进了花厅,下人送上热茶,她啜一口温润喉咙才起身道:“两位稍待,我去请我师尊。”

        人去半日不见回来,却有两个美貌婢女来领着两人去休息,聂小香见这两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小妞一路红着脸直拿眼偷瞧聂三,心里大为不爽,一连冷笑了几声,笑完又觉十分恼火,狠狠掐了自己好几把。

        聂三抱着她穿廊绕树,只是抿嘴不做声,眼底冷冷的淡漠中还带着厌恶。他讨厌白鹤山庄,讨厌谢明月,却不得不留下请他救聂小香。

        天下能人异士很多,却只有谢明月能救聂小香。

        .

        第二天清早,聂三独自一人去青鸾峰麒麟洞祭拜姨母,聂小香坐在窗前有气没力地嗑瓜子,既不惊慌也不焦急。习练落月掌后内力反噬,西山岛一战彻底闭生门开殁门,奇经八脉重伤难治,她反而灵台清明,但觉人生也不过如此,病歪歪活着,过一日算一日,倒像是向天借了岁月时日,不由格外珍惜。

        嗑着瓜子扶着墙四处晃荡,见庄中花木荫荫十分好看,都是江南少见的品种,越看越觉得稀奇新鲜,不知不觉摸进了旁边院落。

        天都峰虽寒,奇花异草却开得格外繁茂绮丽,聂小香一路看一路赞叹,拨开一丛火红茂盛的重瓣大花待要绕过去时,眼一抬瞧见花丛后的冶艳春宫,登时双目暴突。

        红纱如火,白衣似雪,纠缠一处,是□□裸的香艳春景。

        聂小香黑白分明的眸中忽地跃上促狭,往嘴里丢一颗瓜子,若无其事道:“对不住,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