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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面摊



        丐帮事了,刚成立不久的七星派树倒猢狲散,几百弟子走得一干二净。哄闹后独独不见了沈清风与苏星海的尸身。

        演武台上并未留下苏星海多少血,聂三出剑太快,剑身太薄,长剑穿胸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聂小香看着远处四散的人群,忽地调侃道:“他要杀我,师父何必手下留情?”

        聂三那一剑拿捏得十分精准,剑气直透肺叶却不曾伤及心脏,他给了苏星海一个逃生的机会,既是不愿再添杀戮,也是想让他活着好好看一看这当下的太平盛世。

        “你也有星罗流转之力护体,为何也不杀他?”聂三微微一笑反问道。

        聂小香心头澄净明澈,积怨仇恨一扫而空,却偏吊儿郎当道:“杀他还怕脏了我衣裳哩!”

        说罢出神地望着天际的流云好半晌,手中碧玉琉璃棒指向南方道:“江南富庶,却仍旧年年有乞丐冻死街头,若当初我没有师父救下抚养,只怕也和他们一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她转身笑嘻嘻地牵起聂三的手,颇有深意地眨眼道:“师父,若你在聂家,想必每年饿死冻死的人会少些。”

        见聂小香成竹在胸,晶亮的双目中含着笑意,聂三不觉反握住她的手,只简单答应道:“嗯,也好。”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眺望云海深处;冬日晴朗,头顶是一望无际的碧蓝,仿佛万千阴霾散尽,澄空万里。

        隔日清早离开保定城,马车行出百里,聂连环忽地在车内慌里慌张叫停,莫秋风不及勒马,便见他野猴一般窜出马车,咬牙切齿地闪进道旁林中。

        莫秋风在聂连环身边多年,见惯了他拿捏腔调讲究做派的模样,顿时糊涂了,皱起浓眉道:“二当家这是……”

        聂三心里隐约有数,抬头看天随口道:“大约是早茶吃坏了肚子。”

        果然林中噗噗几声响,聂连环再出来时神清气爽,但鼻歪眼斜十分不快。

        上车再走出十几里,腹中又一番绞痛,只得再跳下马车寻个地方解决燃眉之急。这样反反复复四五次,不由气得理智全无,捂着肚子直跳脚,大失聂家二当家翩翩俊雅的公子风范。

        聂连环明知是聂小香暗中使坏,但又不敢去寻聂三晦气,只得将一股气憋在心头,暗道:小狐狸你哪天若是落到我手中,必定想尽办法折腾你!

        转念一想这小狐狸今后偏生有聂三关照,不由得悲从中来,恨恨地从袖中摸出那份欠条道:“等绣春刀到了我手里,就将你这小狐狸剁成肉泥喂王八。”

        聂三在车外听得分明,眼底淡漠中微有笑意:“连环,你看这欠条的字写得如何?”

        聂连环酸溜溜道:“勉强入目。”

        “与我的字相比如何?”

        “咦,倒是像极了三哥的字。”聂连环顿时脸色又青又白,表情精彩无比,又听得车外聂三悠然道:“这大约是她左手写的。”

        聂连环气得鼻子也歪了,只将手中欠条揉作一团泄愤。

        “连环。”马蹄声慢下,聂三在马车旁不紧不慢前行,淡淡道,“江湖平静,兵戈当止,聂家已无需再染血腥。”

        刀光剑影毕竟比不得安宁日子,如今富庶江南聂家独好,聂连环不是不懂这个理,手中乌金丝软鞭把玩良久,便颇为寂寥道:“三哥说的是。”

        眨眼到了年末,保定大雪纷飞,冰冻三尺。聂小香抱着酒葫芦在檐下赏雪,萧归鸿劈手夺去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笑话她道:“小妞心中想汉子,下雪天里把酒灌。”

        聂小香横他一眼,萧归鸿又挤眉弄眼哈哈笑道:“后悔赶他回去了罢?”

        她捏了个雪球把玩,笑道:“后悔的是王八。”

        十多年来因为她过分弱小,聂三以刀剑劈开道路让她成长,但今后,再也不必束缚住他,聂沉璧从此无须为聂小香而活。

        .

        来年春,冰雪消融,处处生机盎然。

        江南聂家独大,正邪两道都卖聂沉璧三分面子,聂连环暗中挤兑唐家,竟无人敢出头帮扶。一时唐家如同高屋累卵,岌岌可危。而聂家大做善事,济贫扶伤,广博美名。

        三月初春雨绵绵,唐家大宅后园的草木沾了水气,分外青翠秀美。

        天鹰堂快笔李三领着沈清风匆匆到花厅,唐婉吟正在阶前看雨,一身缟素鬓边两朵白花,映着苍白瘦削的瓜子脸,凤眼阴冷,分外森然。

        沈清风心中打鼓,抄手立在一旁没有做声,半盏茶功夫才听见唐婉吟道:“沈先生为我唐家做事多久了?”

        “差七日满一年。”沈清风记起去年三月丐帮大乱之事,低了低头。

        自七星派分出丐帮,苏星海便与唐家结盟,唐问天要的是绣春刀,苏星海更是贪心,却不知命运乖舛,该是花家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保定总堂大会之日,唐问天横死,苏星海重创,沈清风沦落唐家做个小小管事,每日手抚算盘,不是不想念从前在七星堂的日子。

        怅惘间却听见唐婉吟转身漠然问道:“苏星海伤好的如何?”

        那张雪白瓜子脸上隐有杀机,沈清风心中一凛,低声撒了个谎:“还未能下床走动。”

        唐婉吟古怪地一笑,望着檐下滴答落下的雨滴道:“若非苏星海怂恿,我爹也不至于横死保定城,我唐家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

        “大厦已倾,留下你们也已毫无用处,沈先生,多谢你这半年来替唐家的奔波劳碌。”


        沈清风倒退三步,忽地被钉在原地,只觉胸前剧痛,一柄长剑破胸而出。

        快笔李三鬼魅般立在身后,淡淡道:“沈先生走好,一会苏星海就会来与你作伴。”

        但寻遍后园不见苏星海踪影,只偏门泥泞中足印凌乱,一路向外去。唐婉吟冷冷道:“搜遍全城,提人头来见。”

        快笔李三匆匆去了,唐家大宅又如先前一般死寂,只有雨声零星,仿佛还能给这空阔沉闷多添几分活气。

        唐婉吟立在玉阶前,见园中一株桃花开得分外好,压得枝头如云如雪,和风一吹纷纷花瓣落在雨里,依稀还如旧时岁月,祁连山晚桃盛开,聂沉璧在树下削一把木刀,花坠了满头,嫣然之中唯有那双眼寒星一般,沉沉地便望进了她的心里。

        .

        五月初五,江边人潮如涌。

        江宁府数十只龙舟如箭离弦、互相追赶,江面上鼓声喧天彩旗招展,花了聂连环的眼。

        插着五色火焰旗帜的是聂家的龙舟,在震天欢呼声中一路领先唐家龙舟一丈多远,莫秋风眼神好,咦一声道:“唐家那龙舟上举旗的倒像是唐家大小姐!”

        临江楼视野极好,聂连环看了一眼,也惊讶道:“果真是。”

        龙舟不上女子是规矩,但没人说破,谁知道船头那青布裹头的矮小青年会是唐家大小姐。

        唐家日渐败落,赛龙舟却是憋足了劲要拔头筹,聂连环看了会,撩拨聂三道:“婉儿颇有心机,三哥若是不下去坐镇,说不得咱们家就输了。”

        聂三淡淡扫了他一眼,想到清早平江府来的消息,颇有些心神不定。

        忽听得楼下江边一阵惊呼,聂家龙舟上举旗的黑衣青年无端落水,简直是大触霉头。聂连环哈地笑道:“三哥,三哥,你瞧!”

        此时人群中闪电般蹿出个白影,沿着江岸疾奔几十丈,速度竟与龙舟不相上下,但见白影掠过碧青芦苇,飘然落到聂家龙舟上,向下一捞已将坠入江中的大旗捉到手里。

        聂三见那人一身衣衫似雪,金环束起乌黑长发,俊俏如桃花的脸上长眉入鬓,勃勃英气中隐约含着狡黠,却又多添了几分沉着稳重,分明便是聂小香。

        他见这小混蛋功夫仿佛一日千里,轻功卓绝身法十分漂亮,才将旗帜举起已博得喝彩如雷,不由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愉悦。

        聂小香原本只打算看热闹,见唐婉吟暗算聂家旗手,坏了她的兴致,上了龙舟便笑吟吟道:“想来方才那小哥不甚合唐大美人的心意,你瞧我如何呀?”

        唐婉吟青衣里裹着缟素,鬓边白花取下了,脸色却依旧晦气森冷,竟一言不发劈手打来一把银针。

        聂小香手中碧玉琉璃棒随意抡个圈,叮叮十数声,银针全被拦下。眼看将到赛道尽头,她顺手将旗子往龙舟上一插,反身扑向唐家的龙舟。

        唐婉吟只觉眼前一花,颈间已架了柄乌黑古怪的薄刀。聂小香一改嬉笑神色,极冷静却也极漠然地威胁道:“唐姑娘在三月内伤我丐帮弟子逾百,不过是要引我现身江南方便绞杀。”

        见龙舟上几十条汉子丢了船桨抽刀逼近,不由嗤的一声道:“这龙舟上怕都是天鹰堂高手罢?”

        唐婉吟紧闭双唇不做声,眼底却惊惧妒恨交织。聂小香武功之高,已难想象,不过眨眼间已扭转局势,她纵是在龙舟上布下再多高手,恐怕也是难敌聂小香一人。

        忽见聂小香邪邪一笑,她不由心惊胆颤,咬牙大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若杀了我,不见得能上得了岸!”

        聂小香将绣春刀搁在她白玉颈项间比划两下,冷笑道:“要试试么?”刀刃微微一转,唐婉吟内里的素衣已猩红一片。

        忽听鼓声震动江心,聂家龙舟已到了赛道末领了红签,聂小香忽地收刀淡淡道:“七日内离开中原,否则让你父女一道陪阎王老爷投色子玩。”

        唐婉吟既觉羞辱又觉怨恨,凤目赤红尖叫道:“花家小畜生,你有种便杀了我!”

        聂小香也不理她,啧一声道:“我可没工夫陪你折腾。”说罢毫不顾忌天鹰堂众人手中刀剑,闪电般点了唐婉吟穴道,琉璃般的眼里闪着促狭笑意:“你自己玩罢。”顺手将她往江心一丢,几步跃上聂家龙舟,见天鹰堂众人下饺子一般跳入江中救人,不由拍手大乐。

        在城中玩闹大半日,晚些随着聂家下人一道回了庄子,聂三已备好酒菜等候。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颇为识相知趣。酒过三巡,两人都是微醺,聂小香偎在聂三怀中,勾了他下颔便笑:“我把你的唐姑娘赶回去啦。”

        聂三不知为何也想笑:“我瞧见了,你今天很威风。”

        聂小香已有三分醉意,反身搂住他脖颈嘿嘿地笑,聂三啄吻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是挺俏的鼻尖,再亲吻她嫣红的唇,偏生还能用冷淡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出火热情话。

        轻微喘息中,聂小香听见他淡淡道:“我一早洗剥干净等你从平江府来,你却跑去江边看赛龙舟,今夜你不必睡了。”

        这一夜,猿搏虎扑、犀撞龙腾,各种香艳各种不同。

        .

        黄梅多雨,将小巷的青石板路冲刷得分外干净,傍晚的烟雨蒙蒙中伸出一角青灰屋檐,檐下有个极小的面摊,面香与牛肉香混在一处,鲜味扑鼻。

        聂三撑伞与聂小香并肩而行,慢悠悠走过去道:“两碗面,多加些牛肉。”

        昏黄灯光里,卖面的抬起头,竟怔住,许久才轻声道:“二位先请坐,面稍后便好。”

        聂小香看清他的面容,也不惊讶,拉着聂三在檐下坐好。

        面片刻便端上,卖面的似是腿脚不甚伶俐,在生了青苔的墙根一拐,眼看便要跌进泥水里,聂三靠得近,轻轻一扶便将他带到桌旁。

        他低声道了声谢,轻轻放下两碗面,仍旧慢慢走回去切牛肉。

        聂小香将面汤喝得一滴不剩,付完账时聂三已在雨中支起伞等候,卖面的收了铜钱,依旧轻声道:“二位走好。”

        油灯昏黄,腾腾热气氤氲,遮去他平静的面容,聂小香转身离开前淡淡道:“唐家人走了。”

        卖面的不做声,目送两人的身影慢慢在雨幕中变淡,许久才低头继续切牛肉。

        江湖那么远,他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起过曾经的日子,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泼天富贵,惊世武功,其实也只不过是转瞬间即逝的事。

        他有点小钱,有一盏昏灯,一锅热汤面,还有几张旧桌椅,他是个卖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