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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怪梦



        【章十七】怪梦

        明政殿是处理日常政务之所,前朝后寝,与其一水一桥一廊相隔的便是明华宫。明华宫原为帝君理政疲劳之际舒缓精神而设,虽然没有璞苑的宏大奇异,却小巧别致——说她小,也只是相对璞苑中三百里渌水湖,五百仞堆玉山而言。

        当年商晟一把火烧了翠薇宫,将季妩暂时安排在了明华宫,后来季妩说此地环境清雅,甚好,不愿劳师动众,另搬别处,商晟便命人在明华宫原有宫殿的基础上扩建加高,依他们在玄都宫殿的名字,仍命名“云池宫”,成为帝后居所。

        明政殿是一个小的前朝后寝,明政殿与云池宫合而为一才是真正的“前朝后寝”。对这种有滋有味的生活方式商晟在年少时就十分钟情,那时玄都世子带着新婚妻子,抱着妹妹微服出行,看见普通的玄都人家男主人在前面待客,招呼一声女主人便从后面端上来美酒佳肴,十分羡慕,便对妻子许诺——或许那时只是戏言——“当建宫殿如此”。雪谣不知听没听懂,却也瞪着大眼,喔着小嘴点头。

        与天生情痴的傲参、花少钧不同,商晟只有季妩,除了他们夫妻恩爱,也是因袭了玄都的传统——玄都民风彪悍,女子不让须眉,倒数一百年上去,女子也能骑马跨刀、弯弓射箭,地位不低于男子,婚姻也相对平等。即使后来玄都的女人下了马背,操家主内,传统的力量却没有立即消失,在商晟的记忆中,祖母、母亲都是强势的女人(独孤迦罗型),季妩虽不同,却也是以柔克刚的典范。

        左都奉命宣旨,平息宫外骚乱后直接被商晟传去了明政殿。他虽仍是白天那一身铠甲,此时却老老实实地双膝跪倒,伏在地上——尽管商晟还没有来,尽管殿内一个侍从也没有,只有并不太分明的烛光照在他身上,投下暗影。

        左都盯着自己的影子,直到白色的袜子和暗金色衣摆出现在视线中,立刻叩头不起,口称“臣死罪”。

        商晟耷下眼皮,看了看伏在地上的左都,抿抿唇上点酥的余味,很甜,可他并不想说太好听的话。沉声,“现在知道死罪了?都说说,你有什么罪。”

        左都额头微离地面,道:“南征兵败,全军覆没,此罪一;煽动百姓,施压陛下,此罪二。”不再是朝上的不卑不亢,是臣服和谨慎。

        商晟眼中掠过一丝满意,口中却喝道:“长本事了你,竟敢在朕面前耍手段!”

        左都肩膀颤了一下,答道:“臣之生死全在陛下,陛下有心赦臣,臣才能侥幸不死,陛下若要杀臣,臣的那些微末伎俩又怎么蒙蔽得了陛下。”

        商晟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朕就有心赦你?”左都的恭维他照单全收,但帝君最不喜欢的事却是被臣下猜透心思。

        “臣……”左都也知犯了忌讳,诺诺难以作答。却听商晟重重吐了口气,提高了嗓门,近乎吼道:“连这点把握都没有,白跟了我几十年!”

        左都恍然大悟,连忙顿首,感激道:“臣知陛下待臣,一如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初继王位的商晟和新拜将军的左都堪称玄都双璧,攻必克、战必胜,所向披靡——那永远是一生中最激昂的回忆。就连商晟唯一的败绩,左都唯一的失误,也以以少胜多、反败为胜圆满收场,成就了左都的百战百胜,也成就了左都在今后的岁月中对商晟的绝对忠诚。那时他们都才二十几岁,今后的岁月还很长,于是商晟所指之处,左都训照夜,夺锦官,克钰京,砥定半壁山河。

        商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边扶了左都起来,边道:“知道就好。”

        两人对坐,商晟靠着凭几,上上下下打量左都,颧骨凸起,华发新添。不过,仿佛觉得哪里不妥,忽一眉皱,商晟斥道:“还不把铠甲卸了,累不累啊?!”

        左都这才依言卸甲,稍微活动了下身体。

        商晟看着顺眼多了,才问到最关键处——“为什么要发兵凤脊山南?”

        左都身经百战,当知情况不明,不宜冒进,而从前三十多年的经验也无一例外的告诉商晟,左都是冷静的,不会头脑发热起来就不管不顾。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出了如此错误的判断,毁了二十万大军,也搭进去自己的一世威名?

        左都两手覆在膝上,十指扣紧,垂首道:“臣所想,唯全歼敌人,永除边患。”

        “少跟我说浑话!”

        左都稳妥而体面的套话又一次挑战了商晟仅有的心平气和。商晟抓起身侧凭几,猛掷出去,左都大惊,下意识侧身躲闪,却发现凭几不是朝他来的,而是直冲门口,砸向一个鬼祟的影子——

        “哐当!”

        “噢呜——”

        片刻之后,一身白色云翼卫打扮的乐昶抱了只猫大的小老虎站在门口,茫然的望向殿内,“陛下……”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儿?

        小虎崽舔舔爪子,埋头在乐昶臂间,呜呜乞怜。

        璞苑中豢养着许多珍禽异兽,少不了有几只狮子老虎,狮虎虽猛,幼仔却如所有动物的童年,脆弱而缺少杀伤力。然而老虎终究是老虎,猫猫狗狗见了都躲得老远,牵这么只玩物走一圈,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商佑就特别喜欢小老虎。前几日在璞苑看到一只虎崽,商晟想起儿子,便抱了回来把玩几日。

        原以为有人偷听,没想到却是虎崽,商晟颇觉没趣,对乐昶挥挥手,“没事,下去吧。”想想又补了句,“把它放回璞苑吧。”看到它,他总会想起拎了小虎的前爪,亮出小虎的肚皮冲他微笑,喊他父亲的佑儿,送回去也好,眼不见心静。

        虽只是个误会,却让左都认识到在商晟面前说谎从来不是明智的选择。他端正坐好,认真回答商晟的问题,“臣发兵凤脊山南,是因为陛下的旨意。”

        “你说什么?”商晟猛地拧起眉头。

        左都从怀中掏出铜管,商晟当然知道,那是专发密旨用的。左都便将接到密旨,发兵山南,最后发现密旨化为灰烬一一说来,只没有说自己怀疑韩嚭。


        商晟的表情异常严肃:如果左都没有说谎,这不但是借刀杀人,更是矫诏!

        “你是说……”商晟眼神莫测,“朝中有人害你?”

        左都叩首,“陛下若是不信,只当臣没有说过。”

        “没说过?不知道朕记性好得很吗?”

        左都语塞,但见商晟那并不生气的“恼怒”神情,他记起了些从前的事情。

        当几世经营,谋夺天下的大任最终落在商晟肩上的时候,二十岁的玄都王压抑本性,变得冷峻寡言——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源自野心,谋反从不是个好营生,这是一场回不到起点的游戏,非胜即败,非生即死,其间阴谋、背叛、欺诈、死亡如同家常便饭。只有让自己变得坚硬如石冷漠如冰,才能战斗下去,直到胜利。外人说玄都王“性素冷”,连雪谣和左护也至少认为她的哥哥、他的王天生严肃,只有左都还记得,年轻的玄都世子也喜欢开开玩笑,抢白抢白人。

        商晟怀疑的第一个人,也是韩嚭。然而韩嚭与左都不同,左都有今日之地位,是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是左家世代效忠商氏积累下来的,树大根深;而韩嚭,他献上了凤都三十万大军不可谓无功,但得来太易,比起左都,根基太浅,他的荣宠,他的名利,他的富贵都是商晟所赐,想要收回,易如反掌。

        而商晟扶植韩嚭,有他的用意。

        “行了,”商晟将铜管收进袖里,“朕心中有数。”

        “谢陛下。”左都自然无法知道这个“有数”的程度,也不知道商晟“有数”之后会采取什么措施,君心莫测,唯有叩谢而已。

        总算尘埃落定,商晟心情不错,拍拍左都,笑道:“季妩听说你回来了,要为你设宴接风,只有我们三个人,叙叙旧,不谈别的。”

        “臣不敢。”不客气一下有失臣仪,客气一下肯定会挨骂——难哪。

        “不敢什么不敢!”果然又是用吼的,“到后面沐浴更衣去!”

        左都面露惊讶:后面?明政殿后室?不妥吧?要不要推辞?

        商晟仿佛看透了左都的心思,白他一眼,“去啊!等我伺候你啊?!”

        昔日征战,条件艰苦,没有许多讲究,长途奔袭三天三夜后互相揉揉腿,冰天雪地发现温泉时相互搓搓背,都没什么大不了,可如今——左都抹一把汗——天底下谁还当得起陛下您一句“伺候”?赶紧识趣地谢恩起身,径自往后室去了。

        商晟望向殿门外,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厉芒:乐昶……

        瘦红居。

        “咕呱,咕呱……”

        青蛙唱着欢快的歌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碧玉盘般的荷叶顺向画着圈儿,碰到顶着骨朵的花茎,停在尖尖角上的红色蜻蜓一震翅膀,飞走了。

        “咕呱,咕呱……”

        初尘将下巴搁在桌上,胳膊底下正压着幅“晴夏风荷图”,一只纸折的青蛙被她尖尖细细的手指一点一点,从左蹦到右,从右跳回左。

        倾之手掀着竹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着初尘百无聊赖的发呆模样,不由低头一笑。她没瞧见他,他便多看了几眼。跨步进门,放下帘子,走到桌子跟前,初尘仍然没有看见他似的,耷着眼皮,眼珠只追着“青蛙”动——倾之蹙眉:这就奇了,平日不总是欢欢喜喜扑过来吗,怎么今天爱答不理?

        “黜都将……草怡情……”倾之将“青蛙”背上的字瞧清楚了,先是眉头蹙得更紧,而后随着一声轻叹舒展开来。他拿起“青蛙”,初尘按下,落空,看着手指点着的花青色,继续发呆。

        展开信笺,果然是钰京来信,大致是说左都被免职,赋闲在家,侍弄花草,但进宫的次数却比从前更频繁了——倾之微微一笑,意料之中。

        他一边撩襟坐下,一边张开五指将信拍在初尘面前。初尘懒懒地直起身子,塌着肩,没精打采道:“哥哥看我时顺便拿来让我转交你的。”

        倾之可不在乎是傲天俊拿来的,还是傲参拿来的,他只在乎这信他等了很久,于是略带责备地说道:“你怎么拿它折东西了!”

        初尘两手托腮,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用几乎在同一高度上的声音说:“你应该庆幸我叠了只青蛙,要是我折了只船,说不定这信已经漂在湖上了。”

        换在平时,定要跟她斗上两句,但见初尘两眼发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毫无反应,顾不得置气,倾之紧张起来,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初尘瘪着嘴,摇摇头,“没有。”

        谁信啊!倾之分开初尘托腮的手臂,放在腿上,她的脑袋就无力的耷拉了下来,他只好用手抬起她的头,她就那么苦着张小脸看他。倾之腾出手扳着她的肩膀,让她侧过身来正对他,她的脑袋就又耷拉了下去,倾之可真是“生气”了,他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前倾了身子,慢慢靠近,直到气息交汇,暧昧得让人脸红。

        “你干什么!”初尘大叫一声,双手拍开倾之,气鼓鼓地嘟着粉腮,怒视面前企图“轻薄”她的人——虽然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不许这样乘人不备、趁人之危、未经首肯、乘虚而入的!

        倾之眼神偏向别处,掀起嘴角微笑:这才像是傲初尘嘛。

        回过眼神,倾之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初尘也觉得自己的火儿发得有些无名,可还不是让最近的梦给搅得?

        “唉……”叹了口气,初尘烦恼道,“近来常做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

        初尘长长“嗯”了一声,道:“我梦见一个带着黑色帏帽,从头遮到脚的人把我带去海棠林,他也不说话,只是和我一起站在同一棵树下,很久很久……”她偏头望向窗外油绿的树林,“我总觉得那不是梦,而是真的。”

        倾之蹙眉,“总做这样的梦吗?多久了?”

        初尘屈指一数,“好久了,从你们回来以后。”

        倾之又问,“你既觉得是真的,白天没去看过吗?找到那棵树了吗?”

        初尘泄气道:“怎么没去过,可林子里的树都长得一个模样,哪里分得出来?”

        倾之略一沉思,弯下腰去,掀起初尘的裙角。“喂喂,干什么?”后者忙蜷起腿来躲开。倾之一手扒着桌沿,没有起身,只道:“让我看看你的鞋底。”

        初尘也弯下腰去,脑后青丝垂了下来。两人在桌子底下眼对眼,初尘道:“不用看了,鞋底干干净净,既没有泥土,也没沾树叶。”

        同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初尘理理头发,倾之振振衣襟。

        “小花儿呢?你们同一床上睡,你若起来,她半点感觉都没有?”

        初尘哼了一声,抬起下巴,“她呀,睡死了一样,有人把她抢了她都不知道。”

        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倾之笑笑,说道:“我看还是你自己吓自己。”

        初尘微恼,“就知道你不会信我!”她以手支颐,望向窗外,海棠树枝随风摇摆——第一次做那梦时海棠花还未落尽,夜间花香得比白日里还浓郁……

        倾之瞧着初尘情绪低落,不弄清楚怕是不会安心,便道:“这样吧,今晚我守在这里,若有人来,我便抓了他,若没有,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

        初尘闻言回头,眼珠儿滴溜一转,仿佛早等着这句话呢。她双手一拍桌案,精神大振,爽快道:“就这么办,门口屋顶随你选。”

        倾之暗自好笑:这脸翻得还真快,不过,他能不能守在屋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