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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谈判



        【章十九】谈判

        夏夜的雨,伴着电闪雷鸣,来得快,却也去得快。晨光微曦,白露未晞。初尘一早醒了,却不愿起,迷迷瞪瞪懒在床上听窗外鸠鸣莺啼。

        “凤都视飞禽为祥瑞,你母亲的名字,叫青羽……”

        初尘猛然心悸,她忽忆起昨晚那个黑衣人又一次出现,并第一次跟她讲了话,用一种皴法似的声音说道:“这棵树底下埋着你的亲生母亲,她是凤都的王,将来你也会是……孩子,去问你的父亲吧,但不要告诉花倾之……”

        初尘猛地坐了起来,她慌了,她摸出枕下的将黎,紧紧攥在手里,紧得发抖,然而无能为力——她杀不了“梦”。小花儿还在酣睡,她帮不了她,初尘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探向床下,她希望像从前一样看见干干净净的鞋子,而那双趟过泥水似地绣鞋和地上几串清晰的泥脚印赫然入目!

        不是梦!

        得到了第一个证据的初尘反而镇定了下来——不管怎样,她不会再被是梦是真是人是鬼困扰,在她的身上果然有一个谜,而黑衣人指引她去破解疑团。

        将黎出鞘,刀光锐如鹰眸——好,就让她去揭开谜底,揭开“原在海棠中生”的含义和“忠臣义士之后”的谎言!

        地上的脚印还没有消失,显然黑衣人是在雨停后才将她引了出来,故意留下痕迹。初尘寻着脚印找到了那颗树,没有什么不寻常,如果有,细想起来,每年春天,这棵树上的海棠花开得格外盛,凋落,却也只在一夜之间。

        初尘紧咬着嘴唇,握着将黎的手在发抖,她即将找到第二个证据——颜青羽,有,或者没有!

        没有称手的工具,只能先用匕首掘土,不久触到了坚硬的东西,她放下将黎,下手去挖,直到青铜方匣完全展露在面前,卷起袖子,俯身将匣子抱出。初尘看着铜匣,大口喘息,用袖子抹了把汗,沾地白净的脸上也是泥污。

        方匣没有锁,却密封得极好,初尘费了好大力气才用将黎将它撬开,铜匣里有东西裹着油纸——仍是怕被水浸了。抹抹手上的泥,剥开油纸露出紫檀木盒,盒内是一个长不盈尺、宽有寸余的灵牌,上书七字——“妻傲颜青羽之位”。

        什么都不用怀疑了,初尘认得出,那是她父亲的笔迹!

        颜青羽,凤都青王,死时只有二十三岁——这个从前只在书上瞟过一眼,甚至没有为她叹息一声“红颜薄命”的女人竟成了她的亲生母亲!

        没有石碑,甚至没有封土,只是静静地躺在树下,看海棠怒放,然后任落英飘满一身,秋去冬来,花谢花开。初尘跪在母亲的“墓”前,紧缩着身子,将灵牌抱在胸口——她(颜青羽)从未占据过她的记忆,可她(初尘)为她流泪……

        天已大亮,小花儿也快醒了,初尘将灵牌放进木盒,重新用油纸包好装进铜匣放回原处,用手将土拢好拍平——没有封土,也不需要封土,或许这本就是母亲的原意。洗净将黎,纵身跃入湖中,涤去身上的污泥,也溶去眼中的泪水。

        清晨湖水微凉,初尘理了理纷乱的思绪:史称凤都青王二十又三薨于凤都彤梧,她如何来了渤瀛,又如何嫁给了父亲?而那黑衣人又可能是跟母亲有什么关系的人?要得到答案,她只能去寻找第三个证据——人证,她的父亲。

        当小花儿醒来不见初尘,着急忙慌四处寻找的时候,初尘从水底钻了出来。

        小花儿气得跺脚大叫,“小姐,早上水多冷,病了怎么办!”

        初尘确实病了,所以第二天得了消息的傲参急急赶来探病,然而他想不到苦心隐瞒了十五年的秘密竟毫无预兆的被女儿三言两语戳穿,能做的,也只有和盘托出。初尘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她是凤都王颜青羽的女儿,二十年前,她的父亲母亲相遇相知,十八年前他们龙帝祠定情、许下终生,十七年前在凤都遭受迫害的母亲只身投奔父亲,十五年前有了她。母亲为了她的前途,放弃了抚养孩子的权力和看她一点点长大的幸福,在她六岁的时候离开人世。

        六岁,她无忧无虑、顽劣成性。喜欢去父亲的书房捣乱,喜欢作弄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宾客,喜欢招惹她打不过、但从不还手的大哥,不过当她动到金狮头上的时候就不一样了——金狮是只黄色长毛细犬——于是她被追得上蹿下跳惊天动地,足跑了大半个侯府。直到手忙脚乱的家人们将金狮捉住,又惊又吓体力透支的她瘫在娘亲怀里哇哇大哭,借机“大病”一场,把娘亲从父亲那里“抢”过来一个多月。

        娘亲待她极好,这辈子,傲初尘只有一个娘亲,她是渤瀛侯的正妻殷绾。然而那个只有在死后父亲才能在灵牌上给她名份的女人,是初尘唯一的母亲!

        十五年,她快乐的生活,不知道母亲的存在,而母亲生前却无一时一刻不心心念念着女儿。要继续快乐下去,初尘知道,那是母亲对她全部的希望。

        至于黑衣人,傲参攥紧拳头,仿佛要撂倒几个方才解恨,从牙缝间挤出了两个字——“颜鹊”——她的舅舅,也是倾之的师父。

        那一日,初尘拂响了沉寂五年的箜篌。五年前,十岁的她第一次闯入这场乱红,弹响箜篌只因好奇,五年后,她拂落十五年的尘埃和母亲一生的悲凉。

        ……

        出乎傲参夫妇的意料,婚后三年方能圆房的条件居然被答应了!不是颜鹊和子车行已做出退让,然而花倾之亲自登门说可以接受。

        倾之虽小有抱怨,但他对成亲一事本不着急,反正人是他的,没人争也没人抢,可那天初尘面色憔悴、恹恹无力地倚在床头,眼睛直直盯着窗外的海棠林,对他说了两句话:后一句是“我想见爹爹”,而前一句,她说“人的一生,好短……”。

        倾之想不明白怎么才过了一夜,初尘忽地就伤春悲秋起来,生病吗?不过夜里着凉而已,并不打紧。她才十五岁,身体一直很好,绝不会因为一点小病小痛便对人生悲观失望。他认识的傲初尘,从来都是笑着的。

        倾之想问,初尘却不愿再说,缩进被子里昏昏欲睡。他也只能在床边守着,给她喂水喂药,擦汗敷额。第二天倾之去侯府找傲参,告之初尘的病情。

        直到初尘的病彻底好了,倾之问起,她惊讶了半天,死不认账,最后才“哎呀”一声,一副“没有什么大不了,你紧张成这样干嘛”的样子,说道:“读了个故事,发点感慨而已。”没心没肺到了极点。还问:“你要不要听?”

        那些女人们可以哭得稀里哗啦的话本,倾之自然没有兴趣。白她一眼:你乱发感慨不打紧,害得我胡思乱想、六神无主!

        但不管那句话来得多么没头没脑,解释开了又多么简单可笑,它却让倾之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苦短,与他争的,只有时间!那一刻,从来没有过的热烈的渴望从心底迸发——他要娶她,拥有她,一刻也不想耽搁。

        就这样,去侯府找渤瀛侯夫妇,答应他们的条件,定下婚期,准备成亲!

        事实证明,所谓雷厉风行的背后,是有一群人谋定后动的。

        答应条件后的第二天,颜鹊师徒登门拜访,理由自然是侯爷有请,因他们一向与侯府交好,不用请柬,护卫也不怀疑,引了他们去见傲参。傲参也是明白人,知道对方的来意,便与殷绾在侯府湖心岛的小斋招待他们,没有外人。

        双方各执一词,颜鹊等觉得既然条件已经答应,就应尽早完婚,而傲参夫妇还是那个字——拖。他们的筹码有两个:嫁妆和占卜。嫁妆需要准备,而占卜是傲参说了算,应当说胜券在握,然而他很快就会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初尘的嫁妆还未预备,连嫁衣都没有做。”殷绾首先开口。

        “嫁妆并不要紧,至于嫁衣,夫人放心,我们早就备齐了。”颜鹊轻松挡回。

        傲参接道:“婚姻大事,应祭天礼神,占卜佳期。”

        行已回道:“我自小酷爱占卜,小有所成,卜得三日后便是大吉。”

        傲参又道:“傲家主祭数百年,这方面总是我最在行。”

        去罹冷道:“听说常熙赐婚给玄都公主和故锦都王,也是海都占卜的佳期。”他将“佳”字咬得格外清楚,嘲讽之意不言而喻——说起颜鹊的徒弟,行已谦和,倾之可以假装谦和,唯独去罹谁的面子也不给,脾气最拧,说话最冲。

        傲参虽有涵养,可他位尊年长,却被一个小辈言语挑衅,也难免不悦,“那是常熙乱发淫威,假借神旨,与我父子无关!”

        “商晟登基的吉日也是侯爷选的吧,怎么出了刺客?”去罹咄咄逼人。

        傲参脸色一沉:商晟自己定的日子,关他何事?童子无知,胡言乱语!

        眼看这气氛有些僵了,倾之轻叹道:“神明已死。”

        众人愕然。

        “神明未死,不当有我父母兄长之亡,神明未死,不当有锦都生灵涂炭、十室九空。”倾之不怨天,神都死了,怨也没用,他只是淡漠的口气和嚣张的眼神告诉他未来的岳父:所谓占卜,是个礼仪,什么神明,他根本不信!

        傲参和殷绾被迫妥协,说到底,迫使他们妥协的并非颜鹊师徒,而是初尘。如果初尘现在仍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千金,单从纳采到亲迎等诸多礼仪也能让眼前这四个人忙上半年。可初尘假死以后,现在的状况只能用八个字形容——“秘而不张,万事从简”。究竟是女儿的义无反顾才导致今日之“退而无险可守”啊!

        瘦红居。

        傲参夫妇不便总去看望初尘,消息是倾之带到的,他也顺便带去了嫁衣。倾之手抚木盒,并不说话,倒是初尘和小花儿一左一右,十分好奇。

        倾之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垂目看着桌面的木纹,说道:“你准备准备,我们三日后成亲,这是嫁衣。”

        一旁小花儿懵了,她没听错吧:成亲是好事,但成亲不是郊游,今晚打个包袱,明天就能出行。说成就成啊?

        初尘也懵了,不是因为时间仓促——她知道倾之拿不出彩礼,即便拿得出,那也是从侯府搬到赵府,再从赵府搬回侯府,毫无意义;她也知道他们的婚事不可能大操大办,因为全渤瀛城的人都知道傲初尘已死。她要的无非是他这个孑然一身的人,那么只要新郎官在,别说是三日之后,就是立时成亲她也不皱眉头。可问题是这事太突然,突然到她只是得到了一个结果,而全不知其过程。

        倾之的回答很简单——“乃父之命”,但初尘绝对有理由相信这叫敷衍。

        “我不答应。”初尘一甩脸色,恼道,“你们商量好了就完了?我又不是什么柴米油盐瓶瓶罐罐,你们一个卖,一个买,订好了价钱就能做成买卖!”

        倾之了解初尘,她可以接受一个没有客人、没有酒宴的婚礼,但对不尊重她意愿的人却绝不客气。可这也是情非得已呀。

        倾之抬头看了看犹自恼怒的初尘,按在木盒上的手不由扣紧,而语气却是淡淡缓缓的,“我可能很快就会去钰京了。”

        他南征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接近商晟,可真的要去,任谁都会担心。所以现在不是成不成亲的问题,而是成得了成不了的问题——倾之的话也不是“我可能很快就会去钰京了”,而是“如果我明天死,你今天要不要嫁给我”。

        这是一个初尘无法拒绝的理由。

        殷绾最不满倾之之处就是他口口声声喜欢初尘,却全不为她考虑。他不想他是锦都遗孤,是商晟一心铲除的余孽,初尘跟了他能有什么好处?他也不想或有一日他身首异处,会连累初尘年轻守寡——他便是明日即死,今天也要拉上初尘。殷绾觉得爱一个人该为对方着想,可她在花倾之身上看到的只有自私。

        倾之不是情圣,他对初尘的爱中占有的欲望,像魔鬼一样贪婪,却也像婴儿一样单纯——想得到,如此而已。他并非从未有过犹豫,但自从经历凤都一战,眼见了无数生生死死,他再不愿放弃。而初尘,与他是同一类人。

        凤都归来,一日泛舟湖上,倾之问道:“如果我死在凤都怎么办?”

        初尘划着桨,正轻哼着采莲谣的调子,她停下,环了双手在胸前,压下肩膀,身子前倾,笑嘻嘻道:“那就冥婚,到时你连逃婚的机会都没有。”

        倾之扑哧乐了,但他相信那不只是一句玩笑话。

        鱼戏莲叶间,莲叶何田田。

        清晨踏露来,采莲遗所思。

        荷叶做斗笠,荷花做裳衣。

        且看郎与妾,不羡并蒂生。

        ——采莲谣。

        初尘不想这么快成亲的原因还有她不久前才知悉了自己的身世,心绪尚未完全平复,可现在她知道,她要收拾心情,准备做新娘了。

        轻轻拿开倾之的手,打开木盒,不出意料,是绿色的嫁衣——锦都王室的传统,男着白,女着绿,还要有绿牡丹。

        初尘将衣服抖开,拎起来贴着身子比量,转了个圈儿,问道:“好看吗?”

        倾之柔柔地看着她,微笑,“好看。”然后他忽想起了什么,对旁边犹在愣神,完全不明白两人说了什么就解决了问题的小花儿道:“小花儿,要麻烦你在衣服绣几朵牡丹。”——颜鹊向来说谎不眨眼,他说备好的嫁衣其实还是半成品。

        倾之又嘱咐,“还有我走后让初尘穿穿看,哪里不合适,你帮忙改改。”

        小花儿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她现在只一心盘算着初尘出嫁对她意味着什么:和赵却师父、行已大哥、去罹二哥、倾之哥哥成了一家人,但不能和小姐一个床睡了……不过等她回过味儿来就会发觉不对——几朵是多少?要大气,要华贵,“一枝独秀”肯定不行,那么百朵千朵压裙摆?只有三天,怎么可能!

        倾之不是有意为难,他实在不知道也从没想过绣花是个极慢的功夫活儿。

        “可惜没有绿牡丹。”倾之看看初尘,有些惋惜——若成亲那日初尘在发间簪一朵绿牡丹,定然清艳无比,酣媚动人。

        初尘闻言一笑,喜道:“不难。鲛容轩的花室好像还有人打理,爹爹曾送过我一株绿牡丹,你去看看有没有开花的,折一朵给我。”

        初尘说的绿牡丹并非牡丹,而是茶花,在凤脊山的北坡,终年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