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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小青儿



        【章二十七】噩梦

        云台之上,薄清扬一袭素装,衣袖裙角披帛被烈风吹起,翻飞出冰蓝的颜色。

        “知道花倾之立了那么多功,背后又有帝后照拂,为什么陛下还是执意把他留在锦都,不肯重用吗?那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是渤瀛侯的女儿……”

        “命运总是公平的,她赐给你一些东西的同时必然要夺走另一些,如果你的前半生获得的恩赐太多,那么注定要以下半生的幸福偿还……”

        “那些幸运的人开出生命最美丽的花是因为他们把根扎在不幸之人的血躯之上,你愿意把根扎在花倾之身上直至他枯槁而死吗?”长袖流光,云镜中出现倾之的影像。初尘见他玄衣大带,微笑着手拈红花,那花张开花苞,吐出金蕊,红艳得血□□滴,而倾之却渐渐面容扭曲、身体变形,化成一具骸骨,散做齑粉。

        她垂死地伏在冰冷尖锐的砾石上,头发被粘稠的血液胶结成缕。“不要——”挣扎着爬起,已与岩石凝固在一起的伤口撕开、崩裂……

        噩梦惊醒。

        那夜倾之不在身旁——他们做着机密的事,时常乘夜行动——初尘圈着被子坐起来倚着墙壁和床头的夹角,把自己包裹在狭小而安全的空间里。梦中的情景似曾相识,仿佛亲身经历过血肉撕裂的痛苦,但想想,又觉荒谬。

        “恨吗?这世上比你悲惨的人太多太多,你没有资格去恨!”她绝望地大喊着“不要”的时候,苍穹发出的声音笼罩四野,冷漠到残酷,却又直戳心底。初尘知道那不是薄清扬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心魔——只有自己才能那么精准的找到心脏的位置,一刀插下去,不偏不倚:是她觉得上天对自己太过恩厚,担心这种眷顾会被收回;是她觉得自己阻碍了倾之的复仇之路,寝食难安却又无法放手;是她觉得比起薄清扬和许多人自己生而富贵、嫁而如意,幸运得怕是要遭天妒。

        然而离开倾之吗?初尘狠狠地甩头:她不要!绝不!

        接连几日,时常被同样的噩梦纠缠。醒来时如果倾之不在身边,她就坐起来抱着被子迷糊到天亮;如果倾之在身边,她一定要将他弄醒,只说自己睡不着,要他陪着聊天——她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让他摸摸自己的额头,这样会觉得安心。过了几日实在想不到该聊什么,初尘道:“倾之,我们去看月亮吧。”

        窗外淅淅沥沥。倾之蹙了蹙好看的眉,说:“外面在下雨。”他故意不看她的窘相,但大约十分精彩。初尘不再说话,缩到倾之怀里,听雨声滴到天明。

        许是因为心烦意乱,睡眠紊乱,她的月事又不正常了。

        如此过了小半月,倾之忽然说要出门。初尘见天气不错,正抱了一些卷轴古书准备晾晒。倾之时常出门,她也并不十分在意,只随口问道:“去哪儿?多久?”

        倾之从初尘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卷,道:“东边,少则一月,多则两月。”

        初尘寻思着倾之不明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也不细问。

        又抽出几卷加在倾之手上,初尘顺着书架一边翻检,一边用拂尘掸拭。倾之双手交叉合抱,跟在初尘身侧。“大哥、二哥同你一起去吗?”初尘问。

        “我们一起出发,他们负责帮我甩掉沿途跟踪的尾巴。”

        初尘翻找书卷的手忽然停下,转身问他,“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去?”

        “是。”倾之道,“人多了反而引人注意,多有不便。”

        初尘拧眉揪着拂尘,嘟囔道:“什么事啊?一个人去多让人不放心……”她知道倾之艺高胆大,也知道倾之不爱惜自己的毛病,可就是没有办法阻止他一次次的冒险拼命。作为女人,也只剩下反反复复的唠叨和埋怨。

        倾之笑了笑,打趣她说:“去给你寻个治不寐之症的秘方。”

        初尘心想这是被她半夜搅扰得挨不住了,转着弯儿地抱怨她呢。瞪他一眼,转身搬了个矮墩踩上去,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斥他道:“胡说!”

        倾之顿时一副知错模样,低下头去,嘴却笑得抿成了直线。

        初尘踩在矮墩上整理高置的书卷,有些离手边较远,本该下来挪挪墩子,可她偷懒,偏要省那个力气,于是踮起脚尖,抻着身子去够。

        “小心小心。”倾之两手占着没法扶她,只急得在一旁提醒。

        “没事儿。”初尘浑不在意,将身体倾斜到最大的极限,手指勾到了系卷的丝带。正要得意,脚下一滑,身子不受控制的歪了下去,“啊——”失声尖叫。

        就知道会这样——倾之有些认命,撒了怀里那些纸脆得好似蝉翼的古旧书卷,飞身去接初尘。手臂顺着她砸下来的力度向下一沉,再向上用力稳稳抱住。

        倾之抱着初尘,书卷散落一地。

        初尘睁开眼时不出意料的对上倾之那双责备的眸子。

        “下次小心就是了。”初尘道。

        倾之叹气:怀里那人可丝毫看不出悔过之意。

        倾之将初尘放下来,后者忽觉小腹一阵绞痛,她有过一次经验,月事若是不规律,来的时候会又胀又痛地不舒服,难道是……不等倾之唠叨她几句,初尘就拎着裙子跑了。“干什么去?”倾之站在后面喊。

        初尘头也不回道:“更衣。”如厕的意思。

        倾之又是好笑又是摇头,目送初尘离开视线,转眼看看满地狼藉,蹲下来一一捡起,从新归类。初尘躲回房里查看,却并非月信,想着又要喝那苦兮兮的汤药,不由沮丧地跌坐床上。揉着因为闭经长了些许赘肉的小腹,更加苦恼了。

        磨磨蹭蹭踱到前面的时候,倾之早已在院子里铺好竹席,正将书卷一一展开晾晒。初尘过去跪坐一边帮忙解开系卷的丝带,抿了抿嘴道:“倾之……”


        倾之边接过初尘递过来的卷轴展开,边问,“怎么?”

        初尘见他一心二用,埋怨道:“我跟你说正事。”

        倾之侧头一愣,拖了长腔道“好”,将腿随意一盘坐在初尘对面。

        初尘抬起上身,扳过倾之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想给家里写信,你能不能去趟渤瀛?”说完坐好,看着倾之等他答复。

        该是想家了吧。初尘倒还没觉怎样,反而倾之觉得初尘为她远离父母,心中有愧。笑了笑,捧起初尘的脸,两人磕了磕额头,倾之道:“好,你多多的写,好好的写,把你在锦官城的新鲜见闻都写进去,让父亲、母亲和大哥放心。还有,”又笑道,“你若是觉得我哪里不好,也写在信上,我自去渤瀛领罚。”

        “那倒不必。”初尘听倾之答应,满心欢喜地应承着不会说他坏话。起身道:“你晒书,我现在就去。”又一阵风似地跑了。倾之不由笑意渐浓。

        圭山高耸,连天入云,山顶终年积雪,山脚却早早入了夏。璠林中生长着槐、杨、桦、桐等高大笔直的树木,魁伟雄健,即便并非刻意栽植,也横看成行,纵看为列,仿佛手持戈、口衔枚,军容肃整、军纪严明的将士。风过树梢,其声低回。行走在这满目苍劲之中眼见却忽然现出一片竹林木篱,有草屋茅舍,水车吱哟,若在海边,倾之定要怀疑是海市蜃楼的奇景,可在林中……他牵马驻足良久,决定向主人家讨杯水喝——实是好奇究竟什么人住在这里。

        柴门虚掩,上面爬满青藤,开着不知名的淡紫色、灰蓝色小花。向里望去,院子不小,却因种满、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而显得拥挤。高株的牡丹、山茶、芍药、木槿,矮株的玉簪、女华、鸢尾、杜鹃。院门及屋门朝西,院子北面及屋后是竹,院子南面有一排三层高的花架,摆放着盆栽的香兰蕙草、锦葵水仙、蝴蝶花、秋海棠等,一语难尽。院中卵石铺路,石缝间长出的青苔也煞是可爱。

        倾之站在门口,踏云好奇地用鼻子嗅了嗅柴扉边的竹子,仿佛在确定那青嘘嘘的东西能不能吃。确定之后,它伸出舌头将几片竹叶卷进嘴里,大嚼起来,似乎味道不错,又啃了几口,咀嚼着得意地从鼻子里发出声响,还蹭蹭他的主人,仿佛要他一起分享。倾之本将注意都放在了院中的花花草草上,被踏云一蹭才瞧见这小子干了“坏事”,忙将它牵走,拴在树上,拍拍它的脑袋,要它听话。

        “主人在吗?”倾之叫门。

        屋中。主人身着蓝衣,竹枝挽发,他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但由于没有蓄须,看起来更年少一些。浓眉飞扫入鬓,鼻梁英挺如刻,一双很大的眼睛却不太有神,肤色和唇色也都泛着病恹恹的玉白。他敞着怀,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拇指大小的伤疤。伤疤胸前背后各有一个,是贯穿所致——阿爷告诉他那是被捕兽的□□所伤。那时候重伤初愈的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双慈爱的老人日夜守候,告诉他他是阿爷阿母的老来子、命根子,他们住在玄都边陲,以打猎为生……

        “主人在吗?”倾之连唤数声。

        蓝衣人这才听见,忙合了衣裳,心道不知何人会来这幽僻之处。

        蓝衣人迎出来与倾之打了个照面,两人都笑了。

        倾之拱手道:“乐统领,好久不见。”

        乐昶道:“花公子,我如今已不是统领了。”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那蓝衣人正是因病卸去了禁军副统领之职,隐入深山以种花养草为乐的乐昶。倾之与他交情不深:初次见面是日曜殿外匆匆擦肩;二次见面是倾之负伤,乐昶奉命刺杀;第三次锦官城宣旨;第四次便是今日了。今天之前两人打交道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两刻钟,但倾之总觉得与乐昶缘分不浅。

        乐昶边开了门边问道:“花公子因何至此?”

        倾之笑道:“讨杯水喝。”

        对这连编谎都懒得的理由乐昶置之一笑,将倾之请进院内。

        乐昶引了倾之进屋,倾之打量这屋子:虽小,却十分清雅。

        “草屋茅舍让花公子见笑了。请坐。这圭山积雪融水清甜甘洌,煮茶最好,便是取来就饮,也甜美如醴。”乐昶说着请倾之自便,自到屋后取水煮茶去了。

        “不要太过麻烦。”倾之道。

        后面传来乐昶爽朗的声音,“无妨,我这里少有客人。”

        倾之笑笑,又将屋子打量、品评一番,这才撩襟跪坐,见竹杯上刻了花纹便拿起来端详。倏然,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靠近。拧眉,握杯的手一紧,倾之微侧头,眼锋尖锐。可是……“哐当”很失态地摔了杯子。

        一只花斑大虎施施然走到倾之对面,正襟危坐。那雅而有礼的样子倒像是位礼仪周到的好客的主人。老虎卷了下舌头,蹭了蹭耳朵,耸了耸脊背,倾之全神贯注地近距离观察。他并不害怕:一来小时候养过体形更大、性情也更加凶残的猛兽卷荼,卷荼对他尚且服服帖帖,何况这只相比之下像是花斑小猫的老虎?二来以他的功夫,如果老虎由正面袭击,他也能从容闪避。所以没什么好怕,之所以摔了杯子,完全是因为意外——想不到乐昶还有如此有趣的嗜好:养“猫”。

        乐昶端着煮好的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奇异的场景:花倾之与花斑虎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乐昶暗觉自己大意:这亏得是花倾之身怀武艺,又是鲜见的胆大,换了旁人不还给吓坏了?“小青儿,过来。”乐昶唤道。

        老虎听见主人召唤,优雅地起身,走过去围着主人的腿打转。乐昶苍白的脸色上浮出会心的笑意,他腾出一只手,揉揉老虎的脑袋,指向一旁,“那边坐。”

        老虎很有灵性,仿佛能通人言。它走到乐昶指定的地方趴下,抖抖华丽的皮毛,慵懒地打个哈欠,脑袋搁在厚实的前爪上,金色的眸子看着倾之和乐昶。

        乐昶放下手中托盘,刚要道歉,却听倾之不满道:“小青儿?它哪里是青色?”

        乐昶蹙眉,“照你说……”

        倾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小黄、小黑、小花。”

        老虎血口大张。乐昶闻言大笑,“花公子,我这是老虎,不是小鸡小狗。”

        “反正名不副实。”倾之撇嘴。

        孩子气啊,乐昶心中纵容地想。笑着摇头,舀了茶汤盛给倾之,他道:“花公子不是来‘讨口水喝’的吗?”言下之意:干嘛对我的老虎指手画脚?

        倾之知道这事自己无权过问,但心里还是疙疙瘩瘩地不乐意,因为他也曾被叫做“小青儿”,而且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就是大哥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