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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父子



        【章十】父子

        连城十二岁那年,有一日侍女匆匆来报,说小殿下发疯了一样挥剑不止,任谁都无法劝阻。傲初尘心急赶去便见碎玉一地,木屑满天,围了一整圈的侍卫,可谁都害怕误伤殿下不敢出手,只是苦劝连城停手。那孩子像是中了邪,什么话也不听。傲初尘当机立断,抽了侍卫的佩剑挺身而上——她剑法不精,可深恐孩子自伤,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一个照面便被连城的力道震飞了长剑,来不及思索十二岁的孩子,即便从小习武,又哪里来的如此勇力,连城的剑锋已至身前。“城儿!”傲初尘一声厉喝,连城堪堪停住,剑锋却已划破轻罗纱袖,鲜血顺着傲初尘的手臂哗哗直流。鸦雀无声。精光透尽的眼神瞬间涣散,“哐”,剑落,孩子一声“娘”都没能喊全,便戛然止声,扑倒在她怀里,昏了过去……

        不由抬手握起受伤的小臂,今朝拧眉,手腕一挺,力道愈大,迫使对方仰起下颌——是无声的警告。然而看对方那沉静眼眸却何曾有半分反抗之意?相比之下,他的威胁竟显得无趣、无谓又无力。胸间几下起伏之后,今朝收手,略整衣袍端坐道:“得罪了,今朝只想试探夫人诚意。”

        “你的结果?”刚才还被挟持的人笃定地轻轻一笑。

        白皙细颈上的浅粉掐痕很是扎眼,连同那笑容一并让今朝有所触动,却又莫名地抗拒着什么,否认着什么。转身侧坐,“这一路上,悉听夫人安排。”背脊挺直,目光清正,没有局促,没有不安,有的只是少年稳重和沉默中略带疏离。

        孩子的小小试探却在母亲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浪花,失落,歉疚,包容,欣慰,种种心绪似荷叶上滚聚一处的露珠,相互挤碰,却谁也无法将谁吞没,最终只能化做若有似无的轻叹:理还乱,就暂不理了吧。掀帘唤回锦瑟等人,重新上路。

        锦瑟回到车内,见一面花今朝沉稳大方不复方才拘谨,独坐了车内一隅,默然无声中竟有几分冷峻和亲近不得,另一面自家夫人倒笑得甚是和蔼慈爱,体贴地跟他打着商量,“这几日密室马车想必闷坏了吧,骑马如何?”

        锦瑟失声叫道:“夫人!”

        傲初尘抬手制止,只笑吟吟等今朝答复,后者扬眉,“正想舒展筋骨。”

        二人下车换马,并骑前行。夹在两山之间的大道在面前绿莹莹地铺开,与尚还微冷的北方的天空相接,轻寒的空气别样舒爽。傲初尘驻马,鞭指前方道:“过了这山口,就算出了彤梧城,你敢不敢与我赛马,先到为胜?”

        今朝侧头看着身边这按年龄算来早已过了鼎盛时光的女子,她眉眼间的飞扬神采竟是连少年人都要赞叹。然而,她真就那样信他?

        “驾!”清啸一声,今朝一马当先。傲初尘莞尔一笑,打马去追。被远远抛在后面的锦瑟急得跳脚。叫喊声从耳边划过,随着疾驰的骏马山野很快就听不见了。逆着北方的清寒驰骋,马鞭的亮响击裂结成一块的冬末的屏障,溅起星点碎绿,心情和精神也如冬去春来,冉冉希望就在眼前。

        今朝轻松取胜,也许本可以乘着良驹绝尘北去,但他却停了下来,回马等待。稍后赶上的傲初尘却是拼了全力,此刻鬟髻松散,面染红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其间想说什么,却笑得咳嗽起来。待止了咳声,抬头见今朝蹙眉看着她,大概是不惯世上还有她这样放浪形骸的“贵妇”,洒然一笑道:“十五年一舒胸怀,何其快哉!”个中滋味,今朝无由体会,然而立马春山,脸上却渐浮起笑意。

        一支金钗自初尘发间滑落,今朝眼疾手快,伸手一捞攥在掌心。傲初尘从今朝手中接过发钗,两人相视一笑,闲闲地驱马道旁。初尘望向钰京的方向,忽然回头道:“这一路上我若称你公子恐怕多有不便,不如我便唤你‘朝儿’吧。”

        不防备,今朝的心房被猛然撞开,那在不期望中渐渐淡忘的心事一瞬间清晰起来,渴望得无以复加:陛下、娘娘、伯父、伯娘叫他“今朝”,母亲……记忆中似乎从未唤过他的名字,只有父亲才会慈爱地叫他“朝儿”。父亲自然是他爱戴崇敬的,然而多希望母亲也能叫他一声……

        “朝儿。”他没有反对,她就当是默认了。

        笑容沿着山川大地,绵延开来。但愿北方的冬天,也早早过去。

        ……

        被送回“家”时据说北方暴雪,风雪经由玄都到海都的商道,被困商旅、车马、财物不计其数。事态严峻,“父亲”亲往视察。家人说接到信的“父亲”已经在返京途中,算时日就快到了——既然还没到,他便自称日夜兼程、疲惫不堪,被人服侍着温汤沐浴,高枕安卧饱睡一觉。醒来入夜,半明半暗的柔光下看见一张风尘仆仆,胡茬新长,真正称得上“疲惫”的清瘦面庞。但这些丝毫无损传闻中西甫玉廷王的俊美无俦,甚至更显得霸道硬气,势如山岳。

        “朝儿!”急切的呼唤只换来木然的回应——他是连城,不是今朝,当然,也姓花,花连城。倾之叹了口气,抬头以目光询问守在一旁的大嫂。

        植兰淡淡地看了一眼,安慰道:“只是失忆,没什么大碍。”

        这种事情也能被大嫂轻描淡写成小事一桩,花倾之有些头痛。“好治吗?”他问。植兰解释道:“失忆有两种,一种是因为不愿记得,所以忘记,只要解开心结,自然就能记起;第二种是由于头部受伤,这个……没有治法,但有时又可以不药自愈。”顿了顿,她冷静地下了结论,“今朝是后者。”

        钰京异象,北方暴雪,南边的十步杀蠢蠢欲动,似乎跟朝中还有牵连,三十年平静无事的帝国似真到了该出妖孽的时候。去罹和杜蘅离开后至今杳无音信,不知去向;窈莹却来信说殷绾身子又不大好,已是几度生死徘徊,累得傲参心力渐衰;琼华公主与驸马左骥闹了别扭,回宫一住三月,驸马不来接,公主不肯回,季妩异想天开地让他开解——真真奇怪,琼华公主玉体娇贵,不肯为丈夫生儿育女,难道也要他管?好端端,今朝又坠崖失忆……国事家事,一团乱麻。

        花倾之思绪纷乱之时,连城坐了起来,看着他的侧影,见他挺直的后背随着一声轻叹似是不堪重负地微微弯了下去,心中不忍,口中唤出两个字,“父亲。”

        轻轻二字却如银瓶乍破,花倾之倏然凝视唤出这一声的孩子:每每只这一声,所有的回忆和温存都能从心底最深处翻涌出来:关于家,关于孩子,关于初尘,关于放舟江湖,携手山林的将来——大儿驾弓,小女采莲……明知今朝并非初尘所生,花倾之却总能在他眉宇间寻到那个明然少女的一颦一笑。是自己疯魔了吗?可窈莹也说“这孩子倒有些像……”,他知道她想说的是谁。

        连城有些后悔这冒失的一叫,脚蹬着床榻向后缩了缩,将自己陷进素色帐幔的影里。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他们说你是我父亲,是真的吗?”

        花倾之惊觉自己的眼神太过凝厉,吓到了孩子,轻笑着柔和了目光,伸手圈过“今朝”搂在怀里,对他郑重道:“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

        连城枕在“父亲”肩窝里,水亮眼眸半闭,露出个安心的笑来。

        植兰见这厢父子情深,便轻移脚步,出了房间。负手掩门,抬头望着深黑的高空,冬末春初的寒夜不由让她环臂取暖。

        连城抬头望着“父亲”,除了略凹的脸颊,更深的眼眸和鬓边的白发,那眉眼轮廓真有恍如临镜的感觉。难怪小时候母亲总会告诉他“城儿快快长,长大了就会跟爹爹一模一样了。”眼内忽有些潮意,为了这本不是给他的肩膀。

        花倾之却是误解了,只当他受了惊吓,乍见亲人才会如此,一双大手轻轻安抚,却安抚得对方愈加想哭。连城已经快忘记眼泪的滋味了,那样的处境下,稚嫩的孩童过早得懂得了“男人”的责任——照顾母亲,保护母亲。是的,母亲,想到母亲,也想到了三年前白姜带着嘲讽口气的悲悯,“你的父亲,他不要你母亲了,他在钰京高官厚禄,娇妻爱子,你和你母亲,他早就弃了,忘了!”

        浑身一震。

        “怎么?”花倾之一惊,探手去摸,“今朝”一头冷汗。

        “没事……”连城心虚躲闪,却被“父亲”拉起棉被裹了个严实,按回床上。

        花倾之麻利地掖着被角,摆正枕头,“你躺着,我去叫人做些吃的。”想了想,又道,“熬碗安神的药,一并吃了,再睡一觉。”顺便吹熄了床头两盏烛灯。

        “父亲还未吃过吧?”连城看着面前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照顾子女、亲力亲为的玉廷王,不由关怀了一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额头,只听“父亲”道:“我没事。”简洁有力而令人安心的嗓音却是有些暗哑了。

        连城缩在被里不再说话。花倾之临走前在炉中加了木炭,出门招呼了两名护卫进屋守着才放心离开。

        吩咐厨下做些今朝喜欢的吃食后,花倾之去了植兰的药庐。银吊子上煎着药,缭绕着氤氲药香,“守”在旁边的是趴在膝盖上已经睡熟的子车青青。

        听脚步知是倾之,背门而立的植兰仍握着手中医书,“刚才听说你回来,从床上爬起来吵着要过去,我嫌她聒噪,打发她来煎药,”放书回去,转身看着青青摇头,“这孩子,让她干点正经事竟就睡着了,顽皮时也不见她困过。”

        “小孩子嘛。”看青青睡得熟,花倾之索性将她抱去隔壁房间的床上。青青动了两下,却也未醒。倾之转身回来时见植兰正倒药滤渣,便随口一问,“给朝儿的?”想必府上也没有第二个病人了。

        植兰抬眼一觑,端起碗来,硬声道:“给你的。”

        倾之一愣,旋即明白大嫂是怕他连日奔波,身体吃不消,故煎了温补的药,便接过碗,捧在手里转了转,“北边的事交给大哥了,没个十天半月怕还回不来。”药稍一凉便一气喝净,把碗递还回去,“我看朝儿还出虚汗,大嫂过去瞧瞧?”非是他不信任植兰的医术,只是为人父者遇到孩子的事情难免格外小心。

        植兰正寻思着但愿临行前给行已收拾的御寒衣物尚还够用,忽听倾之说起今朝,捧碗转身,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不用,他好着呢。”

        倾之有些莫名,但一来深谙植兰脾性,二来深信植兰医术,便不多问。却听植兰叹了句,“你呀,又当爹又当娘,自今朝回来,薄姬还未去看过他呢。”

        倾之静默,只听药杵一下一下,敲打着寂寂深夜。

        告辞植兰,回房沐浴,将肩膀以下全都浸在略烫的水里,肌肤感受着畅快的刺激,骨骼发出愉悦的轻响,随着腾腾热气,连思维也轻飘起来,漫无边际:

        一会儿是吞天吞地的茫茫大雪,一会儿是满山遍野的鲜艳山茶,一会儿是海都,一会儿是故乡……不知道今朝的遇险是否与十步杀有关,不知道十步杀的势力在帝国渗透多广,在朝中牵连多深,仿佛一把抓住了缨子,却不知道地下那颗萝卜有多大。不知道能不能连根拔起,更不知道连根拔起的后果……

        初尘是凤都王室后裔,根据贪狼卫密报,一切的证据又都毫无疑问地指向凤都,她会不会没有死,会不会利用王女的身份集结凤都各种复仇的力量?师父又在哪里,十几年人间蒸发了一般,百般寻访都无消息……

        去罹说囚龙天渊的意外乃是人为,从那一刻起就给了他一个希望,一个猜想。天灾或难逆转,然所有人为之事皆存变数,所谓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当然,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原以为十五年了,他已可以从容面对初尘已死的事实,却终究不到闭眼的那天就不能放弃……

        溶溶水汽中溶入一个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撩起素花纱帐,敛裾坐在汉白玉的浴池边。一双柔荑没入水下,轻抚过花倾之的肩膀,力道适中的揉捏。“是不是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我后悔了,害怕了,我想尽我所能补偿孩子。”

        倾之未动,只在面上一哂,“你要好好对孩子,来我这里做什么?”

        薄清扬转到倾之侧面,轻抿朱唇嫣然笑道:“十五年了,我们和解吧,哪个孩子不盼望自己的父母恩爱和谐?你说是吗?”

        缓缓抬起眼眸,花倾之与薄清扬对视,隔着水雾,朦胧而暧昧。轻轻地,他握起她撩动水面的玉手,将她拉近。薄清扬顺从地靠了过去,含情脉脉,眼波流转间就要摄了对方的魂魄,却在这时花倾之大力一推将她整个人转了半圈。薄清扬顺着倾之的力道向前跌去,耳畔“哗啦”一声,待她站稳回身,花倾之已在屏风后了。少顷,他穿好了白棉布的浴袍,好整以暇地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真心想对孩子好,我求之不得。但如果你只是想利用他来报复我,我可以告诉你,这十五年朝儿没有母亲,一样过得很好。”

        好个一针见血,原想刺人痛处,不料被人看透,徒然自取其辱。薄清扬恼羞成怒,却是怒极反笑,“不错,我是想报复你,但你扪心自问,这十五年你是如何待我?我也愿爱人,也愿被爱,可你给过我这样的机会吗?”

        花倾之不欲争吵,轻拨回去,“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爱,你能爱谁?”

        “今朝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十五年的秘密终于忍不住曝于人前。

        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愣良久,花倾之才问,“你说……什么?”

        薄清扬施施然踱到门口,回眸一笑,“不信你尽可以去找子车行已和沈植兰,问问他们从哪里弄来个野孩子顶替,我也很想知道呢。哈,哈哈……”

        倾之只觉一阵晕眩,周遭的一切都在薄清扬狂恣的笑声中被水雾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