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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围困



        【章十三】

        日曜殿前,仰望着气势恢宏的殿宇,天空高湛。

        倾之想,他不是不可以杀商晟,更不是缺少杀商晟的机会,抛去商晟死后他能否稳定大局的担忧不说,他知道太多先例——那些将仇恨作为活着的唯一理由的人,一旦雪恨,往往迷失自我,心性丧乱,有的众叛亲离,有的厌世自弃。

        于他而言,本非如此。从十五岁那年的相遇,少年就知道这世上除了复仇,还有一个人值得相守。可五年后,所有对未来的美好希冀又无情地被上天收回。

        商晟封他西甫玉廷王,时常单独召见,他有太多下手的机会,可如果商晟死了,他还能做些什么?从未想君临天下,那么朝来寒雨,晚来之风,难道他只能在对妻子的思念与痛悔中度过余生?这对一个二十出头,还愿意做些事情的年轻人,太过残忍,更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活法。

        他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与商晟周旋,并打算继续周旋下去。也曾撰笔史志律,也曾亲赴风雪灾,被人攻讦,也暗放冷箭,扳倒了韩嚭,眼睛还盯着左都——那些于天下稳定有碍的人和势力,他都想拔除。他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改革兵制,有左都在,阻力太大,但左都不同韩嚭,手段该柔和些。

        那个明眼看尽世事,却总倒背着手,挺着肚子呵呵旁观的老狐狸蒙百无致仕前对他说:“君有公心,不必为私仇所缚。”那个耿直少谋,一辈子只知道挑毛病、提意见,也不抬头看看都得罪了谁的狐韧临终前对他说:“昔我举发陛下于常熙,陛下既往不咎,重用于我,是公心大于私仇。狐韧一辈子挑剔别人的错处,独对殿下说不出‘不’字。殿下之心,亦同陛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如我等不稼不穑,徒取谷粱,不报苍生已如附木之蠹,又怎忍将其陷入离乱战祸?既上天予我此位,但求对臣民尽其所能,无愧于心罢了。”——昔日花少钧时常如此教诲璟安,那时倾之年幼,只是懵懂地瞪着眼睛,看着父兄。世事无常,想不到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权力璟安未能拥有,倒是他一样不缺。

        既如此,守护不了她,那便退求其次,守护天下吧。

        十五年,说这清平之世是他与商晟这对“仇人”共同缔造也不为过。

        “若这煌煌帝国中有自己全心全意的付出,还忍心亲手毁弃吗?”

        耳畔的朝鼓声庄严肃穆,花倾之敛了心神,拾级而上。

        朝堂上按部就班地处理政务,有赞同,有争议。敏锐地觉察到商晟异悦的情绪,散朝后便有人偷偷塞给他一张字条:璧入女怀——稍嫌晦涩,意即有宫女怀孕。商晟虽不纳嫔妃,却一直想要个孩子。这不是后宫第一次有宫女怀孕,但还没有人能超过三个月,更没有人能让商晟知道——其间谁做了手脚,不言而喻。

        既然这次商晟知道了,孩子的命运会有些不同吧……不知觉已经走到了夹城,花倾之抬起头,两边筑有高高城墙的夹城上方,天也成了一线。

        回府,还是……闲池阁?

        狐韧、蒙百无之后,为方便自己独断行事,在花倾之的举荐和干涉下,继任的两位丞相都只是中等之才,做事尚可,做好不论。是以君权强,相权弱,武官强,文臣弱,再不调整,左右二相几乎要被架空,名存实亡。一座大殿,独木难支,需以君为梁,佐文武为檩,百官为钉铆,才得坚固。他心中倒早有几个人选,头一个便是谏议大夫骆非攻,那是个内明之人,才德俱佳,又已打磨了多年。

        去骆府,花倾之决定——顺便蹭顿饭吃——骆夫人是个朴实妇人,擀的一手好汤面。那汤面又薄又滑,佐些葱韭豆豉,热腾腾一大碗喝得人格外窝心。花倾之第一次去骆府时,骆非攻不知如何招待,骆夫人却大大方方地端上了碗汤面。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味道,用骆非攻的话说,是“游子归乡”的味道。

        从一碗面谈开,两人越发投机,但这么多年,骆非攻觉得自己从来无法接近花倾之的真实内心。说到两人,倒也有些浅缘,在彼此不知姓名、身份的时候就曾见过——那时骆非攻游历钰京,遇见一个见义勇为、下水救人的女子,便好心将自己的衣服借给她穿,却惹怒了女子的丈夫。第二次,受命编纂《正地志》的花倾之请他去王府面谈,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护妻的年轻人竟然就是玉廷王。

        谈的是正事,当年的小插曲自然未被提及,直到护卫送他出门——王府院落深——路上骆非攻便与护卫攀谈起来,说到王妃勇义,不让须眉,不由赞不绝口。他没有觉察护卫渐渐蹙起的眉头,直到大约委实听不下去了,那护卫顿住脚步,说道:“王妃已不在了。”而后对着惊呆的他说,“先生请。”

        昔日红颜,一朝枯骨,纵只是个旁观者也禁不住扼腕叹息——骆非攻明白了花倾之那种去人于千里的清寒……

        十几年,对于骆非攻,玉廷王大多时候都是神一样的存在,神样的相貌与睿智,神样的冷酷与悲悯。但今日,总算感觉他又活回人了。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骆非攻真心高兴。骆夫人端上两碗热汤面,两人喝面论政,倒别样风雅。

        倾之喝了两碗,因为他想,这样的味道以后或许没有机会再吃到了。

        山中的春天晚于世外,小屋前梅花未落,乐昶支起竹窗的时候就看见梅树旁站着个清秀少年。白色的梅花映着少年素白的面庞,宛然如画。

        少年抬起头,叫了声,“乐伯伯。”一朵梅花正落在他肩上。

        乐昶欣然一笑,支好窗子大步往外走,边跨步出门边道:“我就觉得今天要有客来。”说着目光投向今朝身后,不见有人,便问:“你父亲没来?”

        “没有。”今朝只喃喃了两个字,不再说话。

        乐昶见状心疑有事,却不点破,只呵呵一笑,揽了今朝的肩携他进屋,道:“来来,屋里坐。春韭才下来第一茬儿,来得正好。”

        按了似有心事的今朝坐下,乐昶转身回屋端了米酒和去年自制的梅干——他生活清简,也就只有这些,好在今朝并没有那些骄矜习气。

        今朝起身接了乐昶手里的东西布在案上。两人对坐,便不说话了。直到花斑虎施施然踱出来,懒懒地爬在他脚边,蹭着他的膝盖,今朝揉着这只上了年纪而愈发温顺的大“猫”,嘴角才露出孩子气的笑来。乐昶担心出了什么事。

        “乐伯伯,如果……”今朝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小鹿一般,“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并非父母亲生,该怎么办?”

        乐昶愣了下,看着今朝:那样的相貌和聪慧,说不是花家的孩子他都不信。何况这眼神楚楚可怜起来跟他爹小时候简直如出一辙——让人“恶念丛生”地想再“欺负”一下,非要惹下泪来不可——当然,对子侄辈,他就正经多了。

        乐昶心下大笑,表面却一本正经地安慰人道:“乐伯伯小时候也怀疑过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呢,因为那时候父亲对我特别严厉。”他这话可不单纯是安慰人,少年时,父亲对他寄望深厚,确是爱之深,责之切,“可父心殷切,又岂是那个年纪能懂?”说着倒了米酒推给今朝,笑问:“怎么?做错了什么挨罚了?”

        今朝低着头,半晌才道:“没有。我真的只是想问乐伯伯,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并非父母亲生,该如何对待生父生母与养父养母。”

        乐昶相信今朝不会说谎,他说没有被责罚就一定没有被责罚,可为什么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认真地看着今朝,他说道:“生恩大,养恩更大。”

        “可如果……如果养父母待我并不好,甚至厌烦我,我当如何?”

        乐昶觉得今朝的话越说越离奇:即便这孩子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可倾之哪里对他不好?这满天下的人,还见花倾之对着谁笑得那般温煦?除了今朝,没有旁人。乐昶面色微暗,沉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默然良久,今朝低头道:“我母亲,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乐昶听见自己低“啊”了一声。他听倾之说过薄清扬对孩子不管不顾,但也只像倾之一样以为这是对孩子父亲的报复,可没想到……并且今朝只说薄清扬不是他母亲,并未说倾之不是他父亲,又是怎么回事?想来那个用情至专的花倾之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才对。今朝不是薄清扬所生,他母亲又是谁?

        “谁告诉你的?”乐昶先问。

        “父亲。”是傲初尘先告诉了他,而他又从父亲那里得到证实。

        “那你母亲是……”乐昶问出心中所疑。

        今朝深深呼吸,“父亲的原配发妻。”

        乐昶大惊,“她还活着?”见今朝点头,又问,“怎么回事?”

        连城生了疹子,今朝暂时无法与他交换回去,于是便同父亲商量到乐昶这里小住。花倾之与乐昶相交十数年,彼此的秘密从不对对方吐露,却偏是对这样的人,花倾之没有猜忌,没有疑心,完全信任——不说出自己的秘密仿佛只是因为说不说,他都懂得,因而也就没有必要去说。乐昶还甚会宽慰人,所以今朝去他那里小住,再合适不过。于是花倾之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一时难以接受,让乐伯伯点拨开解一番也好。我跟他之间没有秘密,你尽管直说。”

        得了父亲的首肯,今朝便将父亲的原配乃渤瀛侯之女傲初尘,当年迫于帝后压力,在身怀六甲时离开锦都,途遭意外——实则被人劫持,因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凤都颜氏之后——傲初尘后生下他与连城兄弟,因他身体孱弱,被抱回花府,当夜薄清扬临盆,恰那孩子夭折,便被偷换之事一一说予乐昶。

        乐昶听得眼睛发直,这故事一波三折得好像说书。其中几个关键:渤瀛侯的女儿如何成了凤都后裔?傲初尘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活着消失?是谁有本事夜入花府,调换孩子?傲初尘遭劫持的十五年是否为复仇谋划?而今重新找到倾之,是想脱身,还是想联合他一同复仇?乐昶没有问,一来今朝可能也不知道,二来,倾之通过今朝已向他透露了不少秘密,却还不可能和盘托出。

        但不管怎样,想着花倾之可以不用把烂了好,好了烂的伤疤藏着掖着,表面还一副云淡风轻,乐昶心里就甚宽慰。

        “她对你好吗?”乐昶笑问。指的自然是傲初尘。

        回想这一路,大到对他的信任,小到唤他“朝儿”,今朝不能违心,“好。像伯娘对青青一样。可是……我总觉得很远,不真切。”他心里接受着、肯定着,却仍然与生母隔了十五年的距离,哪怕是从来不对他笑一笑的薄清扬,他都没有这种疏远感——毕竟那是他认定了十五年的亲娘。

        “你父亲应该很高兴吧?”乐昶忽问。

        今朝不知为何乐昶岔开话题,只是顺着道:“失而复得,倍加珍惜。”

        乐昶笑道:“你一生下来就被从母亲身边抱走,有疏离的感觉并不奇怪。可你想过母亲吗?她这十五年或许没有一日不思念你,对她来说,你也是‘失而复得,倍加珍惜’。你觉得不真切,或许只是因为这种‘珍惜’太过美好。”

        太过美好……今朝心头浮起几个字——“患得患失”。于是,了然。

        闲池阁是丹阳卫在钰京的秘密据点之一,也是京中有名的温柔乡。在外人看来洁身自好而成癖的玉廷王花倾之正轻车熟路地翻着闲池阁后院的围墙,乘着夜色,翻上二层阁楼。

        倾之推门而入,见初尘垫了两个枕头倚着打瞌睡,他知自己与骆非攻不知不觉谈得晚了,恐她早已等累,便自解了衣带上床,手臂随意揽过她的肩头,初尘睁了睁眼,换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倾之怀里。

        “你猜我去见了谁?”倾之俯在她耳边问。

        “嗯,谁?”

        “骆非攻。”

        初尘想了想,毫无印象,“我又不认得。”

        “你见过。”倾之笑道。初尘坐起身来,疑惑地看着他。倾之解释说:“你第一次来钰京时,下水救人,有个书生借给你衣服穿。还记得吗?”

        “是他?”初尘惊讶。

        倾之也坐起来,“他如今在朝中为官,是个相才。我们今日深谈了一番。”

        初尘聪慧,即刻明白了倾之的弦外之音,“你打算安排妥当,全身而退?”

        倾之点头,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问道:“我与你放舟江湖可好?”

        寻一处明湖青黛的山水,男耕女织,种桑种麻,春事田畴,冬猎狐兔。没有纷争,没有仇恨,只守着相爱的人粗茶淡饭,闲度余生,看燕南北、花开落。孩子们尚还年轻,愿意闯荡便仗剑策马、行走天下,心恋田园便春种秋收、侍奉父母。结庐山中,要四合的院子,与大哥、二哥、还有小花儿三家同住。屋前种两树海棠,屋后辟一块药田……可好?自然是好。但不现实,至少如今。

        初尘转眸一笑,“好啊,带着千儿八百的人放舟江湖。我看我们家云螯那艘大船还差不多。”挤挤眼,“要是我管爹爹要,他肯定给我。”

        倾之忍不住翻下白眼,心道:儿子都多大了,怎还这么……他伸手去捏初尘的脸,倒不想自己也是当爹的人了。初尘拂开他的手,正容道:“我可是认真的。说自私些,我可以说走就走,集聚众人为凤都复仇非我意愿,况且支持我的人不支持复仇,我走了,他们自散,不支持我的人坚持复仇,我走不走与他们无关。可你不同,那么多人追随你十几年,为的就是给锦都复仇,你对他们不能没有交代。即便有所交代,是否能交代过去又另或一说。”

        “他们如今有家有业,有妻有子,你认为如何才好?继续复仇?”

        “话虽如此,却不是人人都能这样想。譬如……”

        “嘘。”倾之倏地眼眸一冷,手指贴上了初尘的嘴唇——窗外有人!

        穿了靴子,移至窗边,故意开了一道缝儿。窗外那人似未察觉,等到花倾之出手,“他”不及反抗便被锁住咽喉,一个过肩摔从窗外摔到了屋内,不由“哎呀”一声痛得乱叫。初尘穿好了衣裳,凑前一看,不由惊道:“小锦!”

        男装打扮的锦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肩膀躲到初尘身后,瞪了一眼花倾之,腹诽道:下手这么狠,真不愧是她家连城殿下的爹!

        “小锦,出什么事了?”初尘问道。

        锦瑟“噗通”跪倒在地,失声哭道:“夫人,出大事了!”原来丹阳卫在钰京的据点——紫贝楼,雨前春,凤砚斋,锦织庄等四家店铺一夜之间全被查封。

        初尘听得胆战心惊,这些店铺全都在白姜列给她所谓“盟友”的单册上,最后一个锦瑟没有说到的,便是闲池阁。

        “他们有没有找到点绛园?我们的人有没有反抗?”

        “点绛园只有我们四个人,从密道撤出。据我所知我们的人还没有抵抗。阿研,逢春和车夫老憨已经分头去通知其他据点,叫他们按兵不动。”

        “做得对。”初尘道,“只封店而不拿人,恰说明对方没有足够的证据。”

        倾之蹙眉,拉起初尘,“这里不安全,我带你走。”

        正这时只听外面一阵骚乱,女人的惊叫声穿墙透壁,格外清晰。

        初尘望望倾之,一脸遗憾,“恐怕晚了。”又补充道,“没有密道。”

        倾之转问锦瑟,“何人查封?”

        “禁军,从云卫和从风卫。”

        禁军原只护卫宫中,后经扩充,又有从云、从风保障帝都治安,直接对帝君负责。倾之略一思索,在初尘耳边如此这般一说。

        闲池阁的老板娘四十多岁,风韵犹存,能言善道,正与带兵查封的校尉解释着她是多么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开店有官府许可,每月按时上税,是奉公守法,本本分分。虽干的行当让人瞧不起,可总也算是一条活路,又不是人人生来富贵,个个女人命好。任凭老板娘磨破了嘴皮,领头的校尉却一脸冰霜,不为所动,拿出一纸文书晃了晃,便下令道:“封!”

        原本暂时安静地聚在一处的女人们又乱了起来,那些怕惹上关系的客人也慌忙夺路。外面拦得严实,里面争着要逃,一时间混乱不堪,就是校尉的粗口厉喝也不能将之弹压下去,眼见就要动刀枪,见血光。

        “什么事情?吵吵嚷嚷!”不大的声音从雕栏玉砌间慵懒中压着愠怒地飘了下来。众人望去,一时竟都看傻了眼——站在二层楼梯正中的男子发髻松散,宽袍大袖,领口微敞,他边还搭着带子,显然是刚从芙蓉暖帐里惊将起来。

        校尉狠狠揉了揉眼:那不是……不是……玉廷王吗?再往旁边望去,倚柱的罗衫女子露出小半个侧影,手执纨扇,皓腕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