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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成谶



        【章十八】成谶

        这一夜的声音很多,哽咽、低啜、嚎啕、□□、呼喊、求救,风中的惶恐凄厉、啾啾鬼声,脚下的躁动不安、暗流翻滚,帐外士兵的金戈黑甲,阙上红颜的残垣忧叹……“嘡”,锁簧弹开,如怒海狂涛中的一声螺音。

        花倾之终于舒缓了紧绷的面部,长长出了口气,额上细汗隐隐退了下去。脱下手上七缠八绕的锁链,正要丢弃,却忽见帐门中开,走进两名虎贲军打扮的士兵,心下一紧,将锁链攥在手里,不敢弄出半点惹人怀疑的声响。

        可仔细一看,花倾之大喜:竟是乐昶!

        乐昶身边那人低着头,头盔盖住了半张脸,他扶正头盔露出惯有的不屑一顾的笑,花倾之看了,笑着摇头——不合情理,但符合韩三公子的一贯作风。

        那日花倾之用一杯“毒酒”瞒天过海将韩夜送出死牢。

        车到了郊外,护送韩夜出城的车夫停了车,取了包袱赠给韩夜,道:“韩公子,这是我家公子送你的一些细软,暂时用得着,请公子不要推辞。”

        韩夜蹙眉:他家公子?但转念又明白了:不错,花倾之从来都不是商晟册封的西甫玉廷王,而是锦都的公子。那车夫又道:“公子说韩公子本是谪仙人物,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他向来钦佩。如今已出了钰京,东南西北,海阔天空,山川风物,取之不尽,望韩公子忘却前尘,从新开始。”

        韩夜自嘲,“从新开始?”

        车夫受了倾之的吩咐,把词全都背下,又说:“公子说韩公子文武全才,落魄至今实是怨天尤人而不奋己所至,所以有句话让我转告公子。”轻咳一声,酝酿了下情绪,“花倾之若如你这般怨天尤人,早就不用活了。”

        韩夜放声大笑:语气肖似,但眼神不到。他几乎可以想象花倾之那种冷淡入骨的不屑。不屑得对,不屑得好,早该如此不屑!从前那个韩夜,确实死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一杯‘毒酒’?韩夜实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跨两步走到倾之身后,韩夜见倾之指间夹着银色薄片,便取来一观:极小极薄又极锋锐的金刚小锉,锉刀一头是细韧钢针,一看便知是有经验的老锁匠特制的撬锁工具,撬不开的,还可以直接上锉——那是去罹搜罗来的宝贝,缝在袖口处厚硬的夹层里,搜身时不会被发现。摊放在手心里,韩夜对这小物件儿叹为观止,扬眸对乐昶哼道:“你看,我早说过不用担心,就没见过他这么精的。”

        对韩夜的“褒奖”倾之一笑置之——他们的恩怨早已了结,他能来救他,就说明彼此是朋友了。脱了手上锁链,问乐昶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共赴国难,巧遇而已。”乐昶举剑“咔、咔”两声斩断倾之脚上铁链。抖开背上包袱,将一柄长剑扔给倾之,“接剑。”正是倾之久违的老伙计破晓。

        三人趁夜逃出大营,顺手牵了三匹战马。乐昶告知倾之今朝平安,已到了子车行已那里,倾之大慰,请乐昶也去助行已一臂之力,乐昶欣然愿往。

        韩夜身份特殊,不方便露面,但他倒颇爽快,“你不用管我,在哪里救人不是救人?但凡见到还有口气的我倾力救助便是。”

        花倾之点头,又道:“尸体也要妥善处置,一则方便家人认领,二则防止瘟疫发生。”对花倾之的细心韩夜心服,嘴上却硬,“啰嗦。”说着翻身上马,长喝一声,扬鞭而去。乐昶立在原处,蹙眉深思,倾之问他,“乐兄还有何事?”

        乐昶猛地抬起头,一句“倾之,我是璟安”几乎冲口而出。

        命陨桃林,雪中重生。花璟安不知道是谁救了他,醒来时他便已经是玄都老猎户夫妇的儿子了,但以医者留下的治疗他“先天痼疾”的不死药药方和一些稀有药材推测,最有可能救他的是沈家父子、两代名医——全锦都,算上他,知道不死药药方的不超过五个人。而他却眼睁睁看着沈渡老人触柱而亡,看着沈中庭至于疯癫,只是深深不能自抑的惋惜——那时他还没有记起自己是谁。

        花璟安睡了十年,终于粘起了记忆的残片,那时他已经是商晟的禁军副统领。报仇吗?为了自己少一个仇人而成为天下人的仇人?他时常想起父亲,希望父亲能在梦中指点迷津,也时常想起烨滥遗孤,在四百年后揣测当时少年的矛盾挣扎,以及最终的取与舍、弃与得。抉择的时间并不很长,商晟给了他一把刀,让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璟安终于暗下决定,选择离开。

        二十年,深居遁世,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过着春夏秋冬、花谢花开的日子。若冬天能有人拜访他的梅花,夏天能有人讨要他的新酒,便已是平静中最美的波澜。他以为时常见到倾之,看着他的悲伤,看着他的快乐,就足够了,没有必要相认。否则,或许他会问他为什么不为父复仇,为什么不早些相认,而这些璟安回答不了,时间越久,越回答不了。他这做哥哥的,非但没能保护弟弟,还将责任、矛盾和挣扎都推给了他,怀着对倾之的愧疚,璟安也不敢相认。

        然而亲眼目睹了那些失去至亲、悲痛欲绝的人后,忽然就想告诉他“倾之,大哥还活着”。但实在不是时候:大震之后,救人赈灾、拨钱拨粮、架桥修路、恤生者、扶伤者、葬死者、抚孤者、防民变、防瘟疫、防贪墨、防造反,千头万绪,事无小事,样样都比他们兄弟相认来得重要、来得紧迫。

        “你有什么打算?”乐昶问。

        救人赈灾自有上下官员各司其职,花倾之要对付的是左都,于公于私。“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拿下左都才能安安心心地救人。”

        倾之所言不错,但乐昶还是建议道:“你最好先去平嘉仓。”——平嘉仓在钰京西北,是帝都附近四大粮仓中储备最丰的一个,保住平嘉仓,钰京内外即便三五年不事生产,也不会有人饿死。故而平嘉仓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

        “怎么?出事了?”乱上加乱。

        “大事。”乐昶道,“我与韩夜来时路过平嘉仓,璠左营和山北营已经剑拨弩张了。震后两日,赈灾粮食调拨不足,许多灾民涌到平嘉仓要求放粮。但璠左营围住粮仓、不许发放,并蛊惑说天降灾祸皆因朝有妖孽,而这妖孽就是所谓的‘四姓子’——你该已经听说——所以他们怂恿灾民入城面君,请杀今朝。山北营闻讯赶至,便跟他们对上了,中间还夹着左右摇摆的灾民,恐怕要出乱子。”

        事出突然,倒也在意料之中——左都手下的人不会消停。设使平嘉仓不保,救出来的人恐怕多半也要饿死。倾之心下权衡一番,决定先去救急。

        “父亲,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段江匆匆闯入大帐。

        左都一人秉书夜读,头也不抬,不耐道:“何事惊慌?”

        段江也顾不得左都语气中的责备,急道:“花倾之跑了!”

        鹰眸一锐,“啪”地摔了书,按剑起身。段江问道:“父亲,追吗?”

        左都手握着剑柄,拇指按住装饰用的黑曜石——当年他与商晟并称“玄都双璧”,这剑以及剑上的黑曜石都是商晟千挑万选的,同样的剑,商晟也有一把。

        “追?”左都冷笑,“追得上吗?”沉思片刻又道:“花倾之不会直接回宫,发动灾民请杀花今朝,只要商晟抵不住沸腾民怨,则花倾之与他必然生隙。”

        段江脑子转得也甚快,喜道:“父亲英明,小婿这就去安排,将声势做大。”

        “不用。”左都唤住段江,慢悠悠道,“这事不用你去,你且过来,为父有话问你。”段江不作他想,从命而已,近前垂首道:“父亲请讲。”

        左都脸色闪过一丝阴霾,“凤都奸细,端木江春!”

        段江大惊,猛地抬头,却见剑芒闪过,觉颈侧生风,惊呼一声尚且不及,便已身首异处。无头尸轰然倒地,头颅骨碌碌滚到帐外。死不瞑目,形容可怖。

        帐外士兵大惊,连忙入帐,见地上横尸一人,血溅三尺,不由吓得魂不附体——非是没有见过杀人,可被杀的是将军的女婿,而杀人的却是将军本人!

        “拖出去。”左都神色若常,“刷”地收剑入鞘,“把他的人头送给商莹,告诉她,她贵为公主左都不能拿她怎样,但也请她自重,不要自不量力!”转身,“传我将令,军队在前,灾民在后,逼宫请杀花今朝。若陛下不允,就突入宫门,掘地三尺也要把花今朝找出来,正法于灾民面前,止息天怒,安抚人心。”

        平嘉仓,火把通明。倾倒的粮仓泄出小岗一样的粮食。

        衣衫褴褛的虬髯大汉擎着火把振臂高呼:“乡亲们,‘苟得天下安,且亡四姓子’,这是老渤瀛侯的占卜,那就是老天的意思。花倾之和商晟逆天而行,只顾护着自家犊子,却不管我们死活。你们知不知道这么大的地震宫里和王府的房子倒了几间?一间没倒!砸死活埋的还不全都是我们穷苦人,没粮没药的还不全都是我们老百姓!我儿子被砸死了,你们有多少也没了儿女?他花倾之的儿子是儿子,我们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乡亲们,不杀‘四姓子’,老天发怒,我们这些人迟早都是一个死,要粮何用?不如烧了,一起造反!”

        “对,一起造反!一起造反!”

        “反了!反了!”

        “烧!烧!”

        一时间群情激奋,声势浩大,人涌如涛。

        倾之绕过璠左营,从山北营打开的入口由侧后进入平嘉仓,居高立马在震中高起的土坡,却见其中闹得最欢,喊得最响的总是那几个。不由冷笑:商晟用剩的把戏又叫他们捡来了。长啸一声,策马冲下,正接了一只掷过来的火把。驽马烈焰一阵旋风似的卷入人群,灾民一乱,也将那几个相互呼应的人的阵型打乱。为首的虬髯大汉被孤立在中间,花倾之猛拉马缰,骏马长嘶,旋身停在大汉身前。

        花倾之扬声道:“这不是璠左营的虬髯朴勇吗?”中气十足,在场皆闻。

        大汉横道:“朴勇是个鸟?老子不认识!”

        花倾之冷眸一凝,拍起破晓,“虬髯朴勇,璠左营百夫长,右手断三指,惯使左手刀,从军前械斗乡里,肋下斧伤两处,背刀伤三处!”破晓一点大汉肩窝,大汉吃痛,不提防被抬起右手,果然有三指齐断,倾之振剑出鞘,剑走如龙,将大汉上身拨得□□,两处斧伤,三处刀伤,全部契合。

        “乡亲们可看清楚了,他根本不是灾民,是专门挑拨离间的。他还想烧了粮仓,饿死大家。这天杀的狗东西,该杀!”山北营见朴勇身份泄露,趁机鼓动。

        “真是,真是,官兵装成老百姓。”底下灾民也吵嚷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朴勇再难狡辩。花倾之喝道:“朴勇,你身为璠左营百夫长,不思救民,反蛊惑人心,煽动闹事,还要火烧平嘉仓,该当何罪!”

        朴勇啐一口,大吼:“不杀……喝——”他要说的话花倾之都知道,也就没有必要让他说下去。抡起破晓,朴勇那“花今朝”的“花”字还未出口,最后只变成了一声“喝”,人头滚落,血柱冲天。原在一旁按兵不动,等着灾民和山北营打起来坐收渔利的璠左营见自己人先被揭穿、继而被杀,提刀握枪,作势要拼。

        “谁要试剑!”破晓嗡鸣,玉廷王一声厉喝震得四下安静。

        “璠左营的弟兄们,国难当头,诸位当思与国与民共度难关。朝廷养兵之粮乃百姓所纳之粮,朝廷养兵千日实也为百姓养兵千日。不思回报,枉生七尺!我杀朴勇,皆因他妖言惑众,其余兄弟,即刻退回,无功无过,协助放粮,算有大功。诸位若无异议,请将手中兵器堆放一旁,毋因混乱伤人伤己亦伤和气。”

        阻止放粮是上面的命令,可璠左营中也不乏血性汉子,被花倾之一番说辞羞得满面通红。然而放下兵器对一个军人意味着屈从,谁又能当这第一个人呢?

        “奶奶的,老子不能干那吃粮忘娘的缺德事,交就交!”有人站出来扔了兵器,接二连三又有人缴了刀枪。有人带头,便渐渐形成秩序。花倾之又令山北营留下一队持刀戒备,其余也一视同仁地缴了兵器,以示公平。

        局面稳定下来,花倾之对山北营校尉,也是七杀卫之一的冠仲道:“冠仲,主持放粮。阻挠放粮者,杀无赦!扰乱秩序者,杀无赦!散布谣言者,杀无赦!”

        接连三个铿锵有力的“杀无赦”,有人欢呼雀跃,有人胆战心惊。

        “火!”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倾之回头望去,见钰京城内,火光冲天。不是平地燃气的大火,而是像火把一样——那样的高度似乎只能是宫内的建筑。

        出事了?倾之心下一凛,拨马狂奔回城。刚刚入城就与一骑擦肩而过,虽速度极快,但倾之还是看清了那人——初尘的贴身侍女,锦瑟。

        “锦瑟!”他拨马喊道。锦瑟闻声调转马头,见是花倾之,飞奔过来,翻身下马,险些跪在地上,“殿下,我……我可找到你啦!好多……好多灾民堵住了宫门,要……要杀今朝公子,平天怒。不然……他们就要打进宫去……”话音未落,花倾之已打马疾去。锦瑟力竭,瘫倒在地。

        八风台,驻月殿,那些被放出宫的老宫人或许还记得,常熙时候,那是帝国最旖旎多情的地方。有歌、有舞、有酒、有仙乐、有美姬,有帝君常熙的流连忘返。黑甲军挟裹而来的北方的风雪、北方的厚重荡涤了帝都的华而不实,但至今宫人们还是会说八风台,驻月殿,那是帝国最旖旎、最多情的地方——千万架风车咏唱着少女懵懂的情怀,她嫁到了锦都,得到了真爱,为爱而死。

        而今夜,这旖旎多情的宫殿却要葬送去十五岁的少年。他没有罪,他只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祭品。宫外得不到回应的人群在一次强余震后彻底崩溃、咆哮、疯狂,将上天的愤怒毫无道理地归咎于一个无辜的人,似乎这样,便能得到救赎。他们用圆木撞击着宫门,像对待敌人的城池。

        少年笑了,他说过“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的”:今朝,哥哥,我们是一朵两生花,请你代我妖娆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