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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重行行 五(总20)



        “外出,勿念。妹青羽字。”

        盗走并燕,留字离家,果然不出所料,她终于还是去了!

        白凤看着妹妹留下的字条,笑?叹?悲?怜?情之一路,从来不少艰辛,离离合合,生生死死,相思相望不相亲,相知相恋难相守,可想来却都值不起“同情”二字。不过是多情人自己对自己犯的罪,自己为自己加的刑,她是如此,现在,妹妹也是如此。谁也不愿受情的苦,可白凤更不能容忍的,却是寂寞!

        不知该以何种表情表达这份自怜自伤,又不甘自怨自艾的心情,白凤脸上终是掠过了一丝嘲讽,宣泄这矛盾的情绪。然而,只是一瞬。

        旋即,美人一笑:青羽的出走,除了爱情,或许还大有文章可做——未来的海都王,是吗?也好,去就去吧,如果青羽真能与他情投意合,他日拉拢海都为助力,岂不更加如虎添翼?任凭他常熙如何英明,花少钧如何多智,玄都、海都、凤都连成一线,这天下已有一半不姓常了……

        渤瀛城。

        青羽牵着并燕,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漫无目的的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停下来认真想想这几天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已记不得是怀着何种心情离开凤都,她只记得自己跨上并燕,接着便是整整三天昼夜兼程。锦都神驹果然不凡,追云逐月,凌水乘风,而她只是策马疾驰,一心赶到渤瀛,可为什么要来,来了之后怎么办,她一点也没有想。

        这,青羽自问,还是我吗?

        “啊!”青羽想着事情,不提防被人撞了一下,向后一个趔趄,幸而靠在马腹上。并燕低吟一声,甩甩尾巴,用脖子蹭了蹭主人。待青羽定了定神,见街上行人都在向街边避让,心下奇怪:看架势,像是有王族出行——而路人低声的耳语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

        “这大阵势,是世子殿下出行吗?”

        “可不,世子跟新世子妃去龙帝祠为老王上祈福。”

        “真的?”

        “那还有假,哎,看来老王上是真的快不行了。”

        “不过,话说世子殿下前天才大婚,这满城的红啊粉的还没鲜亮够呢,又得换白布了……”

        “嘘,小声点儿,这话可大不敬啊。”

        ……

        ……

        世子,和……新世子妃……

        青羽一颗心如坠冰窟,是啊,满城满街,红丝绸,红灯笼,红招牌,红酒旗,街边水洼里还飘着红纸片,她一进城就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说不上来,原来竟是这满城的“喜气”。

        天,惨惨淡淡的,将要下雨的样子。

        ……

        人群开始骚动。

        “哎,过来了,过来了。”

        “后面的别挤啊。”

        “瞧,新世子妃,是殷太傅家的小姐呢。”

        “哎呀,真好看。”

        ……

        执旌旗、长矛、刀戟的侍卫队前开道,打花篮、羽扇的侍女队后随行,长龙似的仪仗,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

        傲参骑一匹骅骝,依旧是往日的风度,昂藏似金,温恭如玉。在他身后,乌漆宝撵,四马拉乘,辇上罩着大红色点缀碎金线轻纱,车帘柔顺的贴挂在两侧的金雀小钩上,红珊瑚珠串红流苏,轻轻摆动。透过轻薄的纱,海都世子妃仍是一身大红婚装,乌云发髻,头戴金钗,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端庄秀雅。

        骑在马上的傲参回头看了一眼,朝车上的人微微点头,世子妃触到他的眼神,赶紧低垂眼睑,这眉目传情的一幕,恰恰一丝不差的全落进青羽眼里。

        嘴角扯出一道美丽的凄楚,她究竟来渤瀛干什么?!她只是一相情愿单恋单痴,她根本拿不准他心里是否同样有她,遑论盟约与承诺。既无山盟海誓在前,今他娶妻,她能有什么怨言?

        仪仗走过,人群也渐渐散去,青羽茫然的站在街上,不知何去何从:她本就不该来,现在,最好离去!

        “老伯,请问龙帝祠怎么走?”青羽终是放不下:既来了,至少应该找到他,当面问清他心里是否也有她,也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姑娘是外乡人吧?”摆卦摊的老人打量着眼前头戴斗笠,面罩轻纱的女子,还有那匹枣红色的马,都不凡哪。

        “是啊,初到渤瀛,听说世子殿下今日去龙帝祠祈福。”

        老人笑道:“姑娘,你来晚一步,刚刚世子的队伍就打这条街经过呢,要是你早些来,跟着就能到龙帝祠了。”

        其实青羽一直都在这里,看着仪仗逶迤而来,缓缓而去。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她附和着笑了笑。

        “没关系,去龙帝祠的路很好找,姑娘沿这条街朝南,过三条街,向东,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多谢老伯。”青羽道谢,牵马要走。

        “姑娘不算上一挂吗?”老人笑问。

        青羽回头,“老伯的卦准吗?”

        老人捻须而笑,“准,当然准。”

        青羽也一笑,“那我就不算了。”从怀里掏出一根金羽毛放在卦摊上。

        “……”


        待老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青羽和她那匹赤色并燕早已不见了。

        龙帝祠内,傲参伏地三拜,起身,仰望龙帝像,若有所思。

        世子妃殷绾也伏地三拜,起身望着自己新婚的丈夫:这三日,他呈给她的,哪怕是笑,也总是带着忧郁的眼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

        殷绾心想,或许是因为父亲的病情吧。她上前一步,宽慰道:“殿下,你不要过于忧虑,我想龙帝感于殿下的孝心,必会为父亲增福添寿的。”

        傲参闻言转看向殷绾,笑,却化不开忧虑,“夫人,你真是善解人意。”

        “殿下……”殷绾深深低下头去。

        大婚之前,她曾见过傲参几面,也见过他淡淡的、温和的笑容,那时就觉得特别好看,可却不知当这笑带了眉间的忧郁,竟让人更加不能自拔。

        “咳,”傲参轻咳一声,说道,“夫人,让他们护送你回去吧,我今晚要留在这里为父亲祈福,只要盖磐带十人留下即可。”

        “那我陪着殿下。”

        ——殷绾觉得她与傲参之间不能不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就是缺少夫妻间的亲近,故而主动要求留下来。

        傲参却轻抚她的肩,道:“不必了,你回去照顾父亲吧。”

        ——一个堂皇的理由,他拒绝了她。

        殷绾略略失望,可她想:照顾父亲是她该做的,只要能为他分忧,就足够了。

        “那臣妾先告退了。”福身退下。

        待殷绾走后,傲参传来盖磐,吩咐道:“你们就在门外守着吧,不要打扰我,如果有人找我,让她进来。”

        “有人?殿下指谁?”盖磐不明所指。

        傲参仰头,叹道:“一个,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快黄昏的时候,果然下起雨来,伴着隆隆雷声。

        “吱哟”,门开了。

        对傲参来说,这门轴轻微的声响却比雷声还要震耳,他等这一声,已经一天了。傲参猛地转身,却看见盖磐抱着披风站在门口。

        “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傲参微怒。

        “通报了好几声,殿下都没应。”盖磐只能如实回答。

        “是吗?”傲参错怪了手下,有些尴尬。

        “殿下,”盖磐进了大殿,道,“夜寒,世子妃派人送来的披风。”

        殷绾?傲参不得不承认她很贤惠、很贴心,可她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愧疚,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承受她的关心。

        “搁一边吧。”

        “是。”盖磐本想劝傲参披上,可见他心事重重,不敢再打扰,将披风折叠,放在旁边的蒲团上。倒退着出了大殿,正要关门,却听傲参问道:“没有人来吗?”

        “没……没有。”盖磐仍然莫名其妙,不知傲参究竟在等何人。

        “你出去吧,没有传唤,不要过来了。”

        “是。”盖磐掩了门。

        当门第二次打开的时候,傲参没有回头,或许是因为风雨交加,他没有听到开门声,也或许他听到了,却不抱什么希望,以为不过是殷绾派人送来点心夜宵之类,总之,他没有回头,继续望着龙帝像,心事沉重。

        那,就是龙帝吗?来人看到龙帝的玉像,心中发出疑问。

        神龛上的玉像与人同高,那本是一块儿整玉,不过从雕像上的裂痕和雨过天青的斑驳沁色,这玉像应该曾经受到碰撞并长期在地下深埋。令青羽意想不到的是:海都的至高神明“龙帝”,竟是女身!

        雕像龙尾人首,上半身俨然是一女子,雕工极是传神,令人恍惚觉得眼前的她头顶青天,尾翻细浪,随手扯过一片云霞,披在肩上,发丝衣袂随风轻扬。龙女头上只箍了一条发带,发带中间缀扇形贝壳,恰点在她饱满的额上;耳饰晶莹,在飞扬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的雀跃。

        无疑的,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却不似花的娇媚,也不似月的清冷,没有逢迎世俗的尽态极妍,也没有傲视凡尘的清高自怜,她的美,如水,柔和而包容。

        可为什么,青羽蹙了眉头,这龙女的样貌竟似在哪里见过,并且,十分熟稔?!

        “青……青羽。”当傲参转身看到来人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而不是“凤都王”,尽管他们早就约定过他要唤她青羽的。

        青羽摘了斗笠,冷冷道:“是我。”

        瞬间的一愣,一个明亮的闪电。

        傲参见青羽身上淋湿,着慌四望,见方才盖磐放在蒲团上的披风,赶紧取来,上前为青羽披上,自己却退后两步,不愿冒昧唐突了她。

        青羽抬眼看着傲参,眼中满是心碎的冷淡,“你为什么没有回宫?”

        “我在等你。”

        “等我?你怎知我会来?”

        “我在路上仿佛见到了你,虽然只是侧影,虽然我不敢肯定,更不敢相信,但我还是决定要在这里等上一夜,我想如果是你,你一定会来找我,结果……”傲参局促的傻笑,“结果你真的就来了。”

        他没有告诉她,当他在万千人中仿佛见到她的惊鸿一瞥时,他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你凭什么觉得我是来寻你的?”青羽的讥诮无情的伤害着他,和自己。

        “你……我……”傲参语塞,甚至有一丝自卑。

        “你不知道,是不是?”青羽苦笑。

        “不!”

        傲参微微握起了拳,鼓足勇气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我……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他的眼眸,那样的深情。

        他心里也有她,她早该知道,泪,是喜?是悲?

        傲参的嗓音,低沉悦耳:“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可我没有办法忘情,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

        “不要说了!”青羽转身欲走,她不要让眼泪夺眶而出。

        “青羽,你怎么了?是我唐突了你吗?”傲参上前一步,握起她的手,指尖冰凉。

        青羽脸上发烫,将手抽回,傲参心中失落。

        “来这儿之前,我就对自己说,我来只是想求个答案,想知道你心里是否也同样有我。现在我知道了,就可以走了。你也承认,我们之间不可能,不是吗?”

        “不,”傲参拦在她面前,指着神像,“你看,这是我们海都最崇高而仁爱的神。每一个海都的孩子,从小就被告知,在龙帝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没有身份的束缚,没有地位的界线。”

        青羽再次望向龙女像,痴痴自语:“是吗?”

        傲参肯定道:“是,当然是,在神明面前,我怎么会说谎!”

        青羽转看向傲参,慢慢抬起手,揭开面纱。

        面纱滑落的那一刻,傲参惊呆。闪电,一明一暗。

        看看玉像,再看看青羽,除了装扮不同,竟有形神兼具的□□分相似,如若不是傲参早知龙帝玉像有上千年的历史,他甚至会以为那玉颜就是参照青羽的样貌雕琢而成!

        ……

        “青羽,你是我的神。”爱而崇敬。

        “我是你的神,却不是你的妻。”青羽再不掩饰自己的泪眼婆娑。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是父亲的意思。”他不能让她误解!

        “你不用解释!”青羽不是不信他,却是在逃避自己。

        “听我说!”傲参抓紧她的手臂,“父亲病重,我不能拒绝他……”

        “不用说了,不管是谁的意思,反正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放我走吧。”她几近楚楚的哀求。

        不用说了,好,那就不说;但放你走,绝不可能!

        傲参一把将青羽拽进怀里,毫无预兆的吻上她的唇。他拥着她,吻着她,那跳动的胸膛,坚实的臂膀让她沉沦,她知道她不该,知道这是段孽缘,可是她已无法救赎,她炙热的眼泪也模糊了他的脸。

        他们相拥相吻,爱意缠绵,站着,坐着,直到躺着,这一夜,在海都最崇高而仁爱的神面前,他们无所保留。

        ……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是夜,老海都王,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