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恶,于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竟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想猜。他与女孩了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人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人世的能力也没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按4。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1键;否,请按0键。

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唯一可以忍受的静态。现在堤坝溃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飚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当他坐到出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白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下来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于是他就等着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个门!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著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变密,再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人。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过来的怜润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白己已经死了。按1.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3键按0键。

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她会说活人还没住处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按3。

在此之前,骚动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儿乎就在云天明按下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先进来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的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心。

云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并渗进来的眼泪,初见程心时他觉得她几乎没变,现在才注意到她原来的披肩发变成r齐颈的短发,优美地弯曲着。即便在这时,他也没有勇气去轻拂这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秀发。

他真是个废物,不过这时,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长长的沉默像天国的宁静,云天明愿这宁静永远延续下去。.你救不了我,他在心里对程心说,我会听从你的劝告放弃安乐死,但结果都一样。你就带着我送你的星星去寻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近地相遇,比他梦中的还近,她那双因泪水而格外晶莹的美丽眼睛让他心碎。

但接着,程心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天明,你知道吗?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

【危机纪元,1-4年,程心】

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人为新一代长征火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简,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事实上,依靠化学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人真正的航天时代。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一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危机爆发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设计。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但她坚信化学航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人错误的方向,这一度使她很苦脑。

很快出现了一个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人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二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简称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总部设在跟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18世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一一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基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瓦季女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