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当程心看清她的面容时,花丛黯然失色,程心很难想象有这样完美的女性容貌,但真正让这美丽具有生机的,是控制她的灵魂。她浅浅一笑,如微风吹皱一汪春水,水中的阳光细碎轻柔地荡漾开来。智子对她们缓缓鞠躬,程心感觉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汉字:柔——外形和内涵都像。

“欢迎,欢迎,本该到府上拜访,可那样就不能用茶道来招待了,请多多见谅。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智子再次鞠躬说,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轻细柔软,刚刚能听清,但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她说话时别的声音都停下来,为她的细语让路。

两人跟着智子走进庭院,她的圆发髻上插着的一朵小白花在她们前面微微颤动着,她也不时回头对她们微笑。这时,程心已经忘记眼前是一个外星侵略者,忘记在四光年外控制着她的那个强大的异世界,眼前只是一个美丽柔顺的女人。特别之处只是她的女人味太浓了,像一滴浓缩的颜料,如果把她扔到一个大湖中溶化开来,那整个湖都是女人的色彩了。

庭院中小路的两侧都是青翠的竹林,白雾在竹林中凝成薄薄的一层,悬在半人高的林中微微起伏。走过一座下面有涂涂清泉的小木桥,智子退到一边鞠躬把两人让进客厅。客厅是纯东方式的.很敞亮,四壁都有大块的镂空,使这里像一个大亭子。外面只有蓝天白云,云都是从近处涌出,飘得很快。端上挂着一幅不大的浮世绘和一个绘着国画风景的扇面,装饰简约典雅,恰到好处。

智子请程心和AA在柔软的榻榻米上坐下,然后自己也以优雅的姿势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把一件件精美的茶具在面前摆开。

“可得有耐心,这茶可能两小时后才喝得上。”AA在程心耳边低声说。智子从和服中拿出一块洁白白勺帕巾,开始轻轻擦拭已经极其洁净的茶具,先是细细地擦一个精致的有着长长细柄的竹制水构,然后依次轻担那些白瓷和黄铜小碗,用竹构把一只陶罐中的清泉水舀到一个小瓷锅中放到一个精致的铜炉上烧着,然后从一只小白瓷罐中把细细的绿色茶月倒进小碗,用竹刷慢慢旋抹......这一切都做得极慢,有些程序还反复做,仅擦茶具一项就用了近二十分钟,对智子来说,这些动作的功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的仪式感。

但程心并没有感到厌倦,智子那轻柔飘逸的动作有一种催眠作用,令她着迷。不时有清凉的微风从外面的空中吹来,智子的玉臂仿佛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被微风吹拂着飘荡,她的纤纤玉手所抚弄的也仿佛不是茶具,而是某种更为柔软的东西,像轻纱,像白云,像......时间,是的,她在轻抚时间,时间在她的手中变得柔软蜿蜒,流淌得如同竹林中的那层薄雾般缓慢。这是另一个时问,在这个时问中,血与火的历史消失了,尘世也退到不存在的远方,只有白云、竹林和茶香,这真的是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茶终于煮好了,又经过一系列纷繁的仪式后,终于递到程心和AA手上。程心尝了一口那碧绿的茶汁,一阵苦香沁人心脾,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清澈透明了。

“我们女人在一起,世界界就美关好,可我们的世界也很脆弱,我们女人可要爱护这一切啊。”智子轻言慢语地一说,然后深深鞠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对于这话中的深意,以及这茶中的深意,程心自然是理解的。

接下来的一次聚会,又把程心拉回到沉重的现实。

与智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有六个公元人来见程心,他们都是第二任执剑者的候选人,均为男性,年龄在四十五至六十八岁之间。与威慑纪元之初相比,这个年代从冬眠中苏醒的公元人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仍形成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对于他们来说,融人现代社会要比在危机纪元后期苏醒的那些人更加困难。公元人阶层中的男性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使自己的外表和人格渐渐女性化,以适应这个女性化社会,但程心眼前的这六个男人都没有这么做,他们都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男性外表和性格。如果程心前些日子见到这些人,一定会有一种舒适感,但现在她却感到压抑。

这些男人的眼中没有阳光,很深的城府使他们都把自己掩藏在看不透的面具下。程心感到自己面对着一堵由六块冰冷的岩石构筑的城墙,城墙显露着岁月磨砺的坚硬和粗糙,沉重中透着寒气,后面暗藏杀机。

程心首先对那位向警方报警的候选人表示感谢。她是真诚的,不管怎样,他救了她的命。那个面容冷峻的四十八岁男人叫毕云峰,曾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的设计师之一。同程心一样,他也是大型工程派向未来的联络员,期望有朝一日智子的封锁解除后加速器能够重新启用,但那个时代建造的所有加速器都没能保留到威慑纪元。

“但愿我没有犯错误。”毕云峰说,他可能想幽默一些,但无论程心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种感觉。

“我们是来劝你不要竞选执剑人的。,’另一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他叫曹彬,三十四岁,是所有候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危机开始时他曾是丁仪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学家。智子封锁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后,他痛感理论物理学已成为没有实验基础的空对空的数学游戏,就进人冬眠等待封锁解除。

“如果我竞选,你们认为有可能成功?”程心问。从智子那里回来后,这个问题一直在她的脑际,几乎使她彻夜未眠。

“如果你那么做,几乎肯定能成功。”伊万·安东诺夫说,这个英俊的俄罗斯人是候选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轻的,四十三岁,却资历非凡。他曾是俄罗斯最年轻的海军中将,官至波罗的海舰队副司令:,因绝症而冬眠。

‘我有威慑力吗?”程心笑着问。.

“不是一点没有。你曾是PIA的成员,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PIA曾对三体世界采取过大批的主动侦察行动,末日战役前夕甚至向太阳系舰队发出过关于水滴攻击的警告,可惜没受到重视,它现在己经成为一个传奇般的机构,这点会使你在威慑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个拥有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这个世界,不管这是否合乎逻辑,现在的公众就是这么联想的......”

“关键不在于此,听我解释。”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打断了安东诺夫的话,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说他自称叫这个名字,因为他苏醒时身份资料都丢失了,而他又拒绝提供任何身份信息,连随便编一份都拒绝,这使他获得公民身份颇费周折。他神秘的身世却也为竞选加了不少分,他与安东诺夫一起,被认为是候选人中最具威慑力的两位。“在公众眼中,最理想的执剑人是这样的:他们让三体世界害怕,同时却要让人类,也就是现在这些娘儿们和假娘儿们不害怕。这样的人当然不存在,所以他们就倾向于让自己不害怕的。你让他们不害怕,因为你是女人,更因为你是一个在她们眼中形象美好的女人。这些娘娘腔比我们那时的孩子还天真看事情只会看表面......现在她们都认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宇宙大同就要到来了,所以威慑越来越不重要,执剑的手应该稳当一些。”

“难道不是吗?”程心问,霍普金斯的轻桃语气让她很反感。

六个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几乎不为她所觉察地交换着目光,同时他们的目光也更加阴沉了。身处他们中间,程心仿佛置身于阴冷的井底,她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孩子,你不适合成为执剑人。”那位最年长者说话了,他六十八岁,是冬眠时职位最高的人,时任韩国外交部副部长。“你没有政治经验.又年轻,经历有限,还没有正确判断形势的能力,更不具备执剑者所要求的心理索质,你除了善良和责任感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过执剑人的生活,你应该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牺牲的。”一直沉默的那个男人说,他曾是一位资深律师。

最后这句话让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刚刚才知道了现任执剑者罗辑在威慑纪元的经历。

六位执剑者候选人走后,AA对程心说:“我觉得,执剑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狱里都找不到那么糟的位置,这些公元男人干吗追逐那个?”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决定全人类和另一个世界的命运,这种感觉,对那时的某些男人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们的终身追求,会让他们着魔。”

“该不会让你也着魔吧?”程心没有回答,现在,事情真的不是那么简单了。“那个男人,真难想象有那么阴暗那么疯狂那么变态!”AA显然是在指维德。“他不是最危险的。”程心说。维德确实不是最危险的,他的险恶隐藏得并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复杂,是AA和其他现代人很准想象的。这剩下的六个男人,在他们那冰冷的面具后面隐藏着什么?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叶文洁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几个?

在程心面前,这个世界显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个飘飞在荆棘丛中的美丽肥皂泡,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使一切在瞬间破灭。

一周以后,程心来到联合国总部,参加DX3906恒星系中两颗行星的转让仪式。

仪式结束后,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与她谈话,代表联合国和太阳系舰队,正式提出希望她竞选执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