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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真相



        “你先出去吧,我跟宁儿说几句话——”胤禩进门来对紫绢说。

        “嗳——”

        胤禩握着她的手,宁儿却泪汪汪的躲开。

        “你放心,他叫你受的委屈——”胤禩肃然,“我回叫他一桩桩还清的——”

        宁儿本来已经忍住的泪水,这会儿却又翻了出来。

        “好了——”胤禩抚摸着她的肩膀,“过去的事了——”说着握紧她的手。

        “都是我吃不了苦头——”宁儿终于受不住,把内心的愧疚和屈辱都倒了出来,“是我把事情都说出去——”

        “现在就不要说这些了——”胤禩把毯子掖掖好,“事情也没有那么坏——”他有些勉强的笑笑,“不然哥现在也不会再这里了——”

        “哥?——”宁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真的没有事吗——”

        “没事了,都没事了——”胤禩哄着他,却抑制不住心里的担忧——程朗的折本已经递上,他已然没机会去挽回被扒开的事实,接下来胤禛如果真的想动手,他又岂能没事?!

        “哥?——”宁儿忽然抬头看着他。

        “嗯?”胤禩替她擦擦泪。

        “如果有人揭发你,你叫我去替你说,说我当时是胡说的,不当真的——”

        胤禩一笑,“你跟谁说?——”

        “我去找——”宁儿费了些力,叫出了胤禛的名字。

        “不!”胤禩断然喝止,“不许胡来!”

        “哥?”宁儿有些惊异的望着他。

        “你给我记住,”胤禩无比笃定的告诫,“宁儿已经死了!现在天下都已经知道你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你以后,”他顿了顿,微微有些悲哀然而又无比痛快似的,“你以后再也不是格格了——”

        宁儿如劈头雷电,身子微微震竦着,“宁儿死了——”

        “没错!”胤禩捏着她的肩膀,眼神有些凌厉的望着她,“从今儿起,你就把从前的,都忘了罢!——”

        “然后呢——”宁儿忽然茫然起来,过去固然有太多的痛苦,可是要她悉数忘却,她的人生从此又将如何展开呢——

        “我若是能平安躲过这一次——”胤禩眼神里生长出一丝温暖,“我就陪着你,一起,再也不回这京城来——”

        宁儿看着他,不知说什么,良久,握着了他搭在肩头的手。

        “皇上,一切都妥当了,”贺永禄点头,“您要不要亲自过目——”

        “嗳——”胤禛站起身,挥手,“前面带路罢——”

        “皇上?——”贺永禄瞧着胤禛刚迈上灵堂的台阶的一条腿又退了回来。

        “朕——”胤禛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罢——”眼神里有难以名状的黯然。说着回身要走。

        “皇上——”贺永禄忙跟上几步,“真的不看一眼吗——”

        胤禛脚跟抬了一下又落地,还是犹豫。

        贺永禄看了看他,朝门边的仆从看了一眼,示意开门。

        “吱噶——”的一声响,大门豁然洞开。渐次的有香烛味混合着阴冷的空气卷至面前。

        胤禛一怔,还是回了头。

        白花花的——虽然有藏蓝色的灵幡镶边,况且当中的棺木黑漆漆,胤禛还是一阵目眩,觉得那铺天盖地的白色几乎马上就能要了他的命。

        当间的桌案安着宁儿的灵位。灵前炉里的香已燃至一半。

        胤禛缓缓的踱至棺前,棺木上新篆的经文金粉似还未干透。泪珠雨点似的抖落在木料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空前绝后的绝望,霎那间潮水般吞没他。

        就这么一方木头,钉上钉子,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花了那么多年,日思夜想,殚精竭虑,几乎不惜一切代价的爱恨情仇,就这样没来由的忽然结束在一方棺木里——随之而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这世间的一切原来如此荒诞不经,没有什么可以挽留,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只有不能忘却的切肤之痛。

        她走的与他毫不相干,他是在自以为忘欲息心的时候甩掉了这个心结,把她丢给一个陌路人,任她自生自灭,如今她真的灰飞烟灭了,却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陌路人——他甚至不能为她戴孝,不能为她尽任何的哀思——没有这样的规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打造这样一副精致的棺板,她却再不用感激,不用报答,一切都了结了。

        “皇上?——”贺永禄轻推他,“这里寒气重,你看了就回去吧,别待久了——”

        胤禛摇摇头,“朕再待会儿,你们上外边候着——”

        寒意果然越来越密集的包裹他,他和她单独在一起,安静的没有争执和猜忌,竟是如此寒冷。在这样刺骨逼人的寒凉之中,他拼命想要记起更多关于她的故事,却发觉温暖的记忆那样少的可怜。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去做,强似现在一个人承担这样的后果。

        或许当初她之所以成为她的妹妹,就已经预示着他们之间的不可能,不应该就是不应该,哪怕他是皇帝,哪怕他愿意付出一切,上天注定没缘没分。

        “娘娘小心——”晚秋扶着年妃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

        “替我倒些水来吧——”年妃气喘吁吁的坐在床边,疲惫不堪的撑着腰,靠着床靠。

        “娘娘——”晚秋把红枣茶递给她,“当心烫——”看着她喝下去,晚秋轻声道,“我听人说,宁丫头死了——”

        年妃手一抖,茶碗几乎撂地。她勉强稳住,“怎么可能!又是瞎传——”却抑制不住一阵激动。

        “是死了!——”晚秋小声然而肯定的说,“我今儿亲眼瞧见万岁爷换了素衣裳往外面去了,可不是去瞧去了!——”

        “是么!”年氏脸上的喜色毫不掩饰。一面暗暗的说,“好,好极了!——”

        “娘娘,好什么啊——”晚秋不解,“您当初不是说,叫她活受罪才好吗?怎么如今她死了您倒高兴了?”

        “哼,她现在已经没用了,死了就死了吧——”年氏冷笑,“死了最干净,免得后来又惹事——”说着又抚摸着肚子,“哥哥只怕就有救了——”

        “是啊,等小阿哥下了地,年大爷就有救了——”

        “是啊——”年氏眯着眼睛点头,“有救了——只要她死了——”

        灯下,胤祥一个人披着衣裳在军机处一件件的查着上行下达的文书。

        抬手取茶,忽然被人挪走了茶杯。抬头却是胤禩。

        “八哥——”胤祥一笑,又咳了几声,“我要喝茶呢——”

        “你答应我的,如果我帮你揪他出来,你就替我按下他的折子——”胤禩严肃的按着胤祥的茶壶。

        胤祥站起身,“我说过的话,有不算数的时候吗?”他说这,渐渐收敛起笑容。

        “那——”胤禩忽然退一步,躬身下拜,“拜托你了——”

        “八哥?!——”胤祥一惊,忙起身相扶,“你这是做什么!”

        “我替家人谢你——”胤禩抬头,诚恳的看着他。

        “别这样——”胤祥摇头,“都是兄弟,何必言此!”说完又同情地看着他,“宁儿的事,节哀罢——”

        “嗳——”胤禩点点头。“好歹你还惦记着她——”

        “究竟是兄妹一场——”胤祥有些伤感,“可惜她如此命苦——”

        “四哥,”胤祥把一大摞文书拍在他案上,分成几摞,指着左边的一叠,“这都是昨儿刚到的——”

        “什么事——”

        “参驸马都尉工部左侍郎军机处上行走程朗——”

        “?!”胤禛一怔,“程朗?这么多?”

        “还有——”胤祥指着紧挨着的一摞,“这是江西巡抚的密折,检举程朗与年羹尧私下有密信往来——”

        不等胤禛惊愕,胤祥连着说下去,“这是内务府密审得到的程朗与御药房太医院串联谋逆的供词——”

        胤禛忽然怒不可遏,拍案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胤祥倒笑了,“咱们可养了好妹夫啊!”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胤禛觉得被无数人胁迫着一般,“宁儿才刚刚——这些人就立即要弄死程朗?!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非得要把朕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除掉不成!”

        “你弄错了——”胤祥拉他坐下,“程朗原本就不该是你身边的人,他是睡在你塌下的一条蛇呵——”胤祥一面倒茶给他,一面徐徐的解释,“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从一开始,程朗本是个无名小辈,忽然就攀上了皇亲,紧接着身居要职,在朝里极其活络——”胤祥也坐了下来,“再有,宁儿是多么明白要强的人,居然会不顾一切的忽然跟他打的火热,多蹊跷!”

        胤禛脸色阴沉,他很不愿再提起宁儿当初的事情,心里满是悲伤又兼着一点惭愧。

        “我知道你心里还恨她——”胤祥察言观色的说,“可你这恨就正中了程朗的下怀,若不是你,他也没那么快就当得上驸马——”说着胤祥从袖中取出一张验方,“你瞧瞧这个——”

        胤禛有些狐疑,“这什么啊——”可是刚打开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大惊失色。

        “宁儿她——”

        “她压根儿就没有身孕!——”胤祥替他说下去,“陈润林不在,你又不管,宁儿在这宫里成了孤家寡人,自然由着那帮奴才们摆布去了——可笑你也都信了,草草的就把她给了那个白眼狼——”

        “可是,”胤禛心里一阵撕裂,他闭上眼喘了口气,“可是朕亲眼看见她们两个人——”

        “砰”的一声,胤祥磕在桌上一只小瓷罐。

        “这是——”胤禛拔了瓶塞,嗅一嗅,微微的花果香气。

        “这是古书所传天竺地出‘醉香散’——”

        “醉——”胤禛眼中电光一闪。不禁惊道,“催情药?!——”

        “是啊——”胤祥塞上盖子,“只要往一壶水里,加一小勺,就足以叫人意乱情迷,神志昏聩一天多——”胤祥对着瓶子冷笑,“这可是江湖上都失传的好宝贝呵,可惜叫我在驸马爷那里弄到了——”

        “原来是这样——”胤禛懊恼的几乎捶胸顿足。

        “你也想想,如果他根本只是要利用宁儿挟制人脉,纵横得利,又怎么可能真的对她动心——”胤祥收起药瓶,“只怕宁儿到死都是清白的,你倒安给她的不良之名——可怜她顶着这样的名声,不招人待见,连个申诉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落这样的下场——”

        “该死的!”胤禛狠狠的擂在桌上,然而不争气的眼泪又兀自淌了下来。


        “行啦,该说的呢,我都说了——”胤祥推推桌上那一大摞折本,“这里的一桩桩一件件,你好好看罢——”胤祥又敲敲中间的那一摞,“尤其是这个和年羹尧的——干系重大呵——”

        “你放心,我该说的都说了——”胤祥谢绝了胤禩的茶水,也不多坐,“只是,这一次牵连重大,办完了程朗年羹尧,只怕四哥他谁都不肯信了——”他看着胤禩,“我诚心劝你一句,接下去的事,你也好自为之吧——”

        “我说过,”胤禩平和的说,“如果这次能够过得去,我真的不会再纠缠这个朝廷里的任何事了——”胤禩微微仰面,叹息似的,“宁儿这一去,我忽然觉得好累,只求皇上能不追究,从此以后,哪怕布衣芒鞋浪迹天涯,也强似现在陷在这是非窝里,不知死活——”

        胤祥很认真的盯着他看,“八哥,这可是你的心里话?”

        胤禩和气的笑笑,“我打小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哥——”看着胤祥走了,宁儿赤着脚从里面走出来看着胤禩。

        “唉,这么马虎,这一下又要受凉了——”胤禩瞧她这样,忙解下自己的外衣裹起她来。

        被宁儿握住双手,“刚才你跟十三哥说的话可当真——”

        “当真——”胤禩说着替她把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那你若走,带我吗——”宁儿扬起脸,等他的答复。

        “嗯——”胤禩点头。

        “紫绢姐姐她们怎么办?”宁儿似乎并不能够满意。

        “我会把她们妥善安排的——”胤禩很安定的说,仿佛早已经计划好了,“弘旺也大了,该留在朝里,为皇阿玛的江山出力了,她额娘守着他,不会受欺负的——家里还有些土地田产,刘福家的茶楼也还经营的下去,大家都各自有路——”

        “可是,还是会对不起嫂嫂们——”宁儿微微闪泪。

        胤禩摇头,“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是我叫你一次次替我担惊受怕,替我挡冷箭,替我一次次的拼上性命,我纵然为你做再多,也难抵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哥——”宁儿眼圈发热。

        “这些年,你已经受了太多苦,”胤禩搂紧她孱弱的身躯,“后半生,我不要你再有一丁点儿的不开心——”

        “十三爷——”程朗有些惊讶,然而立即变出笑容,“劳您亲自登门,下官受宠若惊——”

        胤祥看了一眼,程朗穿着素孝,面色坦然,确有几分风度,暗叹可惜这人却如此虎狼居心,正色道,“别忙着奉承了,今儿来请你跟着往内务府走一趟——”

        程朗听着话里意思不对,心里明白了大半,依旧端正行礼,“是单叫我一人呢,还是连家里头的都去——”

        胤祥懒得跟他搭腔,看一眼身旁,刘默林便上前道,“你是皇亲,内务府自然只请你一个——不过,还请你哥哥程昕跟我们往吏部厅堂里坐坐——”

        程朗点头,“明白了——”然而回身道,“容我且跟家里人交待一声,如今举哀,缺乏照应总不大便宜——”

        刘默林心里便暗暗有些敬服,到了此时仍不乱方寸,可见也是勇谋可嘉,可惜入了邪道,不然,这驸马之位,倒是当之无愧,。

        “娘娘!——”常瑞从外探头见无外人,小心进来道,“事情有些不大妙啊——”

        “怎么?”年妃有些心惊,扶着晚秋坐定,一面安抚着胎儿,“坐下慢慢说——”

        “奴才刚才在前面听见消息,十三爷领着人手往程家去了——”

        “什么意思?!”年妃预感大事不妙,可是仍强安镇定,“把话说清楚——”

        “我听见说,是因为程朗借年羹尧事诬廉亲王,并着谋害公主的嫌疑,已经内务府收押了——”

        年妃忙忙的打断他,“那我哥哥呢,说没说把他怎么样处置——”

        常瑞有些为难,“这个——还不知道,大概还要等等才知道,没听见消息呢——”

        年妃按着心口,勉强说,“你且去罢——”说着示意晚秋打点,常瑞领了银两,谢恩去了。

        “娘娘——”晚秋替她擦着额上的冷汗,“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心口好闷——”年妃死攥着她的手,喘吁吁的说,“替我叫徐轶培来吧——”

        “皇上人呢——”钮祜禄氏见房里桌上没点灯,便问贺永禄。

        贺永禄没作声,朝隔壁房间指指,顺着看过去,钮祜禄氏只瞧见那边窗口,一闪一闪的,仿佛火光。

        “去看看——”便带晚玉往那边走。

        走到门口却被章翦拦了下来,“娘娘,皇上留了话儿了,不叫人打搅,娘娘请回吧——”

        钮祜禄氏有些担忧,“皇上没事吧?”

        章翦点头,“皇上甚好。”

        “那——”钮祜禄氏隔着门扇的镂雕想看看里面的情形,“皇上究竟做什么呢——”

        章翦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钮祜禄氏叹口气,“我们回去吧。”

        胤禛跪坐在小桌边,含泪抄着经卷,原是要抄一阵,便攒起来,在火盆中焚化了,——只是抄出的经文,一张倒有半张是浸了泪的,火苗嗤嗤作响,迸着火星,冒一阵呛人的烟。

        整整一卷《心经》,不知抄了有多少遍,只觉得手腕指尖都已肿胀难屈曲,——这时天也微微亮了。

        起身焚香,腿脚却早已麻痹失去知觉,怎么站得起!——停了好一阵,勉强起身,扶着桌案点香,在宁儿灵前轻声道,“原是我对你不肯放心,终究害了你——”说着又忍不住落泪,“如今你走的干净,生前我不曾叫你安心,如今把这经文抄了百遍,叫你带去,只盼你路上好走的安心——”说着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会儿,胤禛拭泪,道,“这屋子你走了,我也没叫人动过,倘或什么时候想回来,这屋里的炉火都是热的,夜里留着灯,当心门口那坎子,从前总是不留心绊着——”说着又伤感的不能自已。

        “你若不喜欢这里,王府上你的屋子,我也都照样收拾了,院子里的花草,一棵棵都替你留着,春夏秋冬,各季都有会开的花儿——”他呜咽着,“只求你别狠心丢下我不理——”

        低头垂泪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