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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情如同每次出动自己挚爱的乐器杀人时一样沉重,却又比从前更增一分矛盾。

“他可还认得你?”霜晨却只担心这个。

景丹屏摇头,“十六年沧海桑田,容貌自然无法久驻不变。若不是主公告知我他的身世背景,我也很难认出他来。只不过……”他顿了顿,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在心,缓缓道,“倒是那种眼神丝毫未损,峭拔不羁一如从前……”

“之前杀钟伯瑜那些人,你的‘踏歌行’只奏出了一二成功力,他们便浑然不觉死在你的仙乐之中。若是拼尽全力你未必胜不了叶浅斟,无须太过忧心。”霜晨放轻语气劝慰道。

而景丹屏在听到“踏歌行”三个字时神色又黯然了一分,他缓缓端坐于琴架前,修长的手指复又抚上那七根熟悉的琴弦,悠扬的曲子便从指尖丝丝流淌而出。当真有令“芙蓉泣露香兰笑”的风致,一丝一缕的琴音谱出一片别样的天地,宛如繁花遍野,风光无限。奏的正是那一曲“踏歌行”。

琴师微闭了双眼,沉醉的快意浮现在温润如玉的脸上,或许只有音乐可暂时牵引他起伏的心绪踏歌而行,忘怀得失。

红衣女子默然而视,不觉间冷定的神色微微松动了一下,清丽的脸庞上有淡淡的柔和的光浮现出来。

仙乐袅袅,引得窗外枝头成群的画眉闻声而来,绕梁盘桓,久久不去。一时间满室流光溢彩,啁啾呢哝,恍然如梦……

正文  夜来幽梦忽还乡

夜夜笙歌的生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明镜一般的湖面上花灯锦簇,高大华美的彩舟在湖水中央悠然漂荡。船里传出悦耳的丝竹之音,混杂着酒香,涟漪般随风荡漾开去,弥漫了整片水域。

“‘乘桴浮于海’,不出三个月,就不再是梦想。”被怀里的舞姬喂了两杯酒,叶浅斟转而看向对面眉眼清秀的少年,“你说海外会是什么样子?当真如传言所说,财富、美人比央国还要丰盛?”

“老天不会辜负馆主所望,只要馆主想要就一定有。”少年抿了口酒,微笑道。

“哈,这话我爱听!来,”叶浅斟大笑,随即把怀里的舞姬推了过去,舞姬便俯倒在少年脚边,“赏你了。”

“免了免了,我还小。”少年连忙摆手,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冲那舞姬使了个眼色叫她退下。

叶浅斟忍不住喷笑出来,“你呀你,真是愧对‘老头’赐你的名字。”

“我们几个的名字完全是师父自己所好,”少年无奈道,“他只管自己叫着开心,却全然不理会我们的感受……”

“人小胆子却不小,竟敢在背后说老头的坏话!”叶浅斟微眯着醉眼调笑道。

“哪里是‘坏话’?只不过是小小的抱怨而已。”少年咧嘴一笑。

这时,场下的乐队奏起了一支清扬婉转的曲子,配合着歌者轻轻的吟唱,让船里船外的世界都显得格外清幽。

“这不是师父最喜欢唱的?”少年霍然神动,“对,是‘聒龙谣’!”

“人见不到,难道连曲子也不能听?”叶浅斟目色不禁黯淡了一下,旋即又转为轻蔑,“居然说出‘出师一别,永不复见’这种话,真是欠揍的老家伙!”

少年苦笑叹息,“还说我呢,你这才叫真正的‘坏话’吧?况且师父可最不喜欢馆主你说他‘老’。”

叶浅斟却不再理他,斜倚在软榻上,慵懒地道了句:“我困了,你自便吧。”说着便闭了双眼。

少年却全无睡意,继续自斟自饮,仿佛被那歌声带入了神。

只听那歌里唱道:

肩拍洪崖,手携子晋,梦里暂辞尘宇。高步层霄,俯人间如许。算蜗战、多少功名,问蚁聚、几回今古。度银潢、展尽参旗,桂花淡,月飞去。

天风紧,玉楼斜,舞万女霓袖,光摇金缕。明廷宴阕,倚青冥回顾。过瑶池、重借双成,就楚岫、更邀巫女。转云车、指点虚无,引蓬莱路。

……

北地的隆冬,银装素裹,本没有多少生机和色彩,只有到了过新年的日子里才能见到姹紫嫣红的喜庆。

“叶奴,景奴,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面容娇艳如花,穿一件大红的披肩,站在玉砌的台阶上吆喝着下面正在扫雪的两个男孩,都是十岁出头的模样。

两个男孩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恭恭敬敬走过来行礼,“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点不着烟花,你们过来帮我。”女孩命令似的说道。

“烟花!”两个男孩吓了一跳,脸色骤然紧张起来。

景奴连忙摇头道:“大小姐,老爷吩咐过不让大小姐自己玩烟花的,怕出危险。”

“我说让你点你就点,废什么话!”女孩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指着景奴的鼻尖,“你不点我就让管家打断你的腿,再扫地出门!”

景奴在女孩的威逼下有些颤抖,一旁的叶奴却咬咬牙,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好,大小姐叫我们点我们就点,不过,”他顿了顿,说道,“大小姐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呦?敢跟我讲条件?”女孩觉得有趣,点头道,“说来听听。”

“若是出了什么事,大小姐得一力承担,跟我们俩没关系。”叶奴想着之前很多次都是因为这位大小姐的任性妄为,主人迁怒于他们两个,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他再也不想承受这种无辜的牵连。

女孩想也没想,爽快地答应了。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大小姐只顾贪玩,焰火居然把柴房整个点燃了。火光冲天,映红了灰白的天幕。吓得全府上下倾巢而出,忙到半夜才终于把火扑灭。大火连带的数十间房子,顷刻间化为乌有。

竺家是朔北一带的大户,烧几间房子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追究原因。

竺老爷亲自审问,奴仆侍女们终于招供是大小姐放烟火所致。然而当竺老爷把女儿和两个小奴叫来问话的时候,大小姐却把过错全归咎于两个小奴身上,说是他们教唆自己放烟火的。并哭着向父亲诉冤,叫父亲为她做主。

竺老爷听信了女儿的话,大为震怒,当下叫管家惩罚两个小奴。

叶奴,景奴两人各自挨了五十板子,被锁在牢房里闭门思过。

漆黑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从昏迷中苏醒。

“居然有这种人!说好的事情居然出尔反尔!”叶奴忽然把拳头狠狠砸向地面,目露凶光。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有力气自残?”景奴拍了拍叶奴的背,叫他老实趴在地上别动,屁股上的伤还在流血。

“我咽不下这口气!”叶奴转向景奴,神色桀骜,“凭什么她三番五次陷害我们,我们却要忍气吞声任她宰割?”

“她是大小姐……”

“大小姐又怎样!就可以草菅人命吗?”

“那你想怎么办……”景奴好奇地看着叶奴。

叶奴寻思片刻,眼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报仇!”

很快,竺家大小姐就似乎把她嫁祸两个小奴的事情忘记了,一如从前一样,心情好就拉着他们玩,心情不好就对他们吆来喝去。

而这一天,两个小奴告诉竺大小姐说,在后山的树林里有九尾灵狐出没,他们知道它的藏身之地,想让大小姐一同前去观赏。

女孩玩心甚重,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于是欣然跟随二人来到后山。

“到了没有啊?”林中酷寒,女孩走在雪地上,脚趾有些发僵。

“快了,就在前面。”叶奴神色自若地指示着前方的雪松丛深处。风吹树梢,雪花扑撒而落,渺茫一片,让那里看起来仿佛真的是仙灵所栖之地。

然而一旁的景奴却时不时偷瞄着女孩,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到了。”叶奴止住脚步,回身冲竺大小姐道,“前面就是,请大小姐先行。我们脚步重,怕惊动了灵狐。”

女孩一跃而起,不由分说兴致勃勃便朝前方的洞口奔去,然而就在刚踏出几步之遥的地方,忽的陷落下去!

大红披风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上,隐约的“救命”两个字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她,真的掉下去了?”景奴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地面。

“那还有假?”叶奴貌似平静地说,“我亲手挖的坑,深着呢。”

“你要让她在里面呆多久啊?”景奴不忍地看着叶奴,仿佛在替那大小姐求情。

叶奴见了景奴这副神情,突然恼怒道:“算她欺负我们的那些账,就让她死在里面好了!告诉你,谁也不许救她上来!”

“喂!叶!”景奴看着叶奴负气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陷阱的方向,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景奴,叶奴,你们在哪里啊……快来救救我……”坑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夹杂在呼啸而过的冷风中几乎没有人听得清。

一轮满月高高升起,山林深处不时传来“嗷嗷”的狼叫,到了野兽觅食的时辰。

竺大小姐竺花陌又冻又怕,浑身冰冷,脸颊上仿佛结了层薄薄的冰霜,在月光下透出青白的颜色。她裹紧身上的大红披风,瑟缩在大坑的一角,宛如一枚小小的红果,被遗落在泥土中等待着枯萎。

牙齿冻得上下打颤,她微闭着双眼,意识逐渐模糊,嘴里只是机械地念着,“为什么扔下我不管……景奴……叶奴……快来救我……我要冻死了……冻死了……”

不远处高大的柏树下,一个暗影侧身露出了棱角分明的脸庞,目光如同月色般迷离幽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