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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四章 冷香



        洞庭洛赶到李太后(荒元即位之后,册封李皇后为太后)的寝宫时,就见门外跪了一地太医打扮的官员,荒元穿着一身龙袍坐在地上,神情有些奇怪,他直直地望着前方,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洞庭洛顺着荒元的视线看去,见李太后身着华丽繁复的宫装,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在笑,却淌着血,血色发黑,面色乌青。

        “陛下,洞庭洛到了。”有太监道。

        荒元猛地转过头,眼神有些空洞,嘴里喃喃道:“洞庭洛,洞庭洛你来了。快去看看母后,帮我看看好不好?她服毒了,还吐血,我、我救不了她,你帮帮我,你帮我救她好不好……”

        洞庭洛看着荒元的眼神,那样空洞的眼神,似曾相识。

        “陛下,恕洞庭洛无能为力。”

        “你胡说,你的血可以解毒,洞庭洛,你帮我,只要你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一定要帮我……”

        洞庭洛低头望着荒元。

        “你心里很清楚,洞庭洛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死人救活。”洞庭洛轻声道,“陛下,太后已经死了。”

        荒元一愣,抬头看着洞庭洛,眼神迷茫而无助。

        “……洞庭洛,母后跟我说,我不是她的儿子,我只是她为了争宠,从其他妃子那儿抢来的。她说,她这一生,只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你知道吗,她说,她只有一个儿子……那,我是什么?我叫她娘,从小叫到大,这算什么?”

        “……陛下。”

        “她跟我说这些话,我不想听,要走,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听见她倒地的声音,我跑回来看,她就这样躺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我笑,她说,她丈夫死了,儿子没了,不如死了什么都干净了。洞庭洛,她竟然是在见我之前就服了毒的,她想死,还想我看着她死,她到底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什么?洞庭洛,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荒元这样说着,声音又轻又哑,像是要哭出来,却偏偏流不出眼泪。

        洞庭洛看他这样,心中颇有些触动。

        当年的离,是否也是这样问过?她是不是也问过,她是什么?在最亲最爱的人心目中,她到底算什么?为什么她捧出真心,换来的却是最致命的伤害?

        不同的是,荒元可以对着别人大声的质问,离,她只是沉默着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洞庭洛蹲在荒元面前,轻声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洞庭洛无法给出答案。但是洞庭洛答应你,洞庭洛一定会帮你,帮你守住这荒陵江山,让你有一天可以跟你的父皇母后说,他们都错了,你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你是他们最值得骄傲的儿子。陛下,你相信有这样的一天吗?”

        荒元定定地看着洞庭洛,洞庭洛紫色的眼睛依然是那么的深邃,甚至有些蛊惑人心,但是在这一刻,它让荒元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相信。”顿了顿,道,“洞庭洛,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

        洞庭洛笑了笑。

        这样的语气,才真正是一个帝王。

        这日天朗气清,淡桐背着药篓子下山出诊。没办法,总是有人慕名求医,当然,他们慕的是荒雪的名气,然而义母一向冷淡,心情好便治,心情不好,直接赶下山去,几年下来也不过只医治了四五个病人,且都是中了剧毒的。这些年,义母一直都在潜心研究毒物,想来,跟阿洛大有关系。淡桐不忍心看那些病患的家人失望而归,于是便答应他们下山看看。那些人虽然知道他是荒雪的关门弟子,但是见他年纪轻轻,不大放心,不过又不好拒绝。如此一来二回,倒也闯出了些名气。

        说起来,荒雪和淡桐这对师徒都是从小习医的,然而似乎荒雪学医并不是为了救死扶伤,淡桐则不一样,他从小就立志成为一名有医德的名医,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救人。记得以前还在赤城的时候,他就爱捡些生病的阿猫阿狗回来治,黯枫和阿洛饿得急了,说要宰了它们煮肉汤喝,他抱着它们往外跑,黯枫和阿洛就在后面追,那时候阿洛说,人都吃不饱了,你还捡阿猫阿狗回来,我们怎么养活它们啊。

        现在,他们可以吃得饱,穿得暖,他们可以养很多很多的阿猫阿狗,可是阿洛呢,你在哪儿?为什么没有半点音讯?

        这样想着,淡桐重重叹了一口气。

        却在这时听见附近某处传来怪异的风声和闪电声,以及女子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似乎是三个女子,一个清脆,一个冰冷,还有一个,声音也是冷冷的,却怎么听怎么妩媚。

        这种天气,怎么会有闪电?还是局部闪电?难道说,他淡桐这么好运遇到仙女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淡桐循着声音,撅着屁股慢慢靠近,扒开茂密的灌木丛,正好看见两个身着湛蓝色短衣短裙的女子同时挥出两道闪电一样的东西,将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白衣女子击翻在地。那白衣女子被震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离,你不该骗我们。”那两个湛蓝色衣裙女子中的一个冷冷地道,“三月之期已过,离,不要以为区区几个阵法就能困住我们,虽然你的身体里蕴藏着强大的力量,但是到目前为止,你还不是我和小艾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那个叫离的女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白色衣裙和墨色斗篷无风自动,如同一只灵动展翅的飞燕。

        她轻轻笑了一下,唇角挂着一缕鲜血,隔得有些远,淡桐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却觉得那抹笑容甚是冷艳。

        “我需要这些能力,非缘,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离,你明知道祈莲的气数时断时续,注定无法长久,你又何必白白浪费精力?”

        离摇摇头。“你不懂。这世上的事,越是知道没有结局,就越是想要去争取。”她看着非缘,道,“曦他很努力,我想帮他。”

        一旁叫做小艾的女子声音很是清脆,她皱皱眉,有些不解:“我不懂啊,离,你到底爱谁啊?或者,啊,难不成,你谁都不爱?”

        离道:“若果真谁都不爱,那便好了。小艾,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爱曦。不过,曦他很特别,他就像是哥哥一样。你知道吗?真正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我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和戚孤湟一样。”

        小艾很感兴趣地追问道:“那,那个叫洞庭洛的美男子呢?你对他是什么感觉啊?”

        洞庭洛?!!淡桐一惊,这个叫做离的女人跟阿洛有关系?言语如此暧昧,难道说,自己这次下山竟然巧遇嫂子了?那么,阿洛应该也在附近吧?

        离明显一怔,想了想,道:“他是难得的好人,我希望,他能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娶一个这世间最完美最善解人意的妻子。”

        咦?阿洛跟嫂子之间好像有什么误会啊。嫂子居然想要阿洛娶别的女人!

        “你说谎!”小艾右手凭空一抓,一只小木瓶“咔嗒”一声便从离的身上掉了下来。小艾努努嘴,道:“你看吧。洞庭洛若当真娶了个‘最完美最善解人意’的妻子,你心里会开心?”

        离把小木瓶捡起来,捏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道:“不开心,又怎样呢?”于是又仔细把小木瓶收进衣服里。

        非缘一脸寒霜,道:“情爱向来不是什么好的事物,离,它会害你,就像它曾害了琮姬和茕姬一样。你是沬国人,你有属于你自己的使命。跟我们回去吧。”

        离跟非缘和小艾对视了良久,忽然,她的斗篷和衣裙不再飘动,轻飘飘地垂落下来。

        她低低咳了两声,道:“看来今日果真是逃不过了。”然后,她闭上了眼睛,道:“你们封印我吧。”

        非缘和小艾对视一眼,走到离的面前。从非缘的表情来看,她觉得有些可惜。

        “你当真下定决心了?”

        “嗯。”

        非缘接过小艾递过来的东西。从非缘拿那东西的手势来看,应该是一个细长的东西,淡桐穷极目力,发现那是一根几近透明的银针。银针啊,要磨到透明,那是要磨多久?

        不对,她要做什么?难道,她是要把那根针插到嫂子的脑袋里面去吗?(是眉心,眉心!)

        非缘牵引银针的手掌心紫光骤然闪烁,一瞬间,满地落叶翻飞,离的衣裙和卷曲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非缘和小艾身上的银饰“叮铃”作响。

        眼见银针就要刺入离的眉心,非缘忽然“啊”地叫出声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银针落到地上,风倏地停了。

        离睁开眼,见一背着药篓、作郎中打扮的人正死死抱住非缘暴露在空气中的雪白大腿。他转过头,对着她大叫:“嫂子!我来救你,你快跑!”

        离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虽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叫她嫂子,但是很显然,这是她逃走的好机会。抬头看看非缘,这时候,非缘已经完全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紧紧抱住她大腿的人吓住了。话说沬国的服饰裙子普遍很短,那人双手抱住她大腿,整个脑袋就都探进了她裙摆的下面。

        一旁的小艾伸着食指颤抖地指着他,难得结巴。

        “你、你、你,竟然摸、摸、摸非缘的大腿?!!”

        见此状况,离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捂住隐隐发疼的胸口,急急退了两步,接着转身就跑。

        终于还是上了枫血山。

        如今正值春季,山上已经草长莺飞,一派□□。

        然而,在一片背光阴冷的枫树林里,洞庭洛静静跪在一个长满灌木、堆满枯叶的小土堆前,膝下,是厚厚软软的陈腐潮湿的树叶。

        “娘,孩儿不孝,这么久了才来看您。”

        当年娘带他逃出枫血山庄,还没有来得及下山,便毒发身亡。那个时候,正是枫血山枫叶最红的季节,母亲一身耀眼的火红衣裳,静静躺在落叶里,似乎与这片枫树林融为了一体。

        他把娘的尸体掩埋在这里,却连个墓碑都不敢立,因为他害怕会被荒雪发现。

        多年过去,如今,娘的葬身之所,已经成了荒坟。

        “小洛,你果真回来了。”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洞庭洛心中一震,猛然转过身去,只见前面不远一棵枫树之下站着一个人,狭长的凤眼,雪白的肌肤,朱红的嘴唇。

        ……荒……雪……

        当这个尘封的名字被默默念出,洞庭洛觉得心中有一种情绪,在慢慢复苏,又慢慢崩溃,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她慢慢走近他,看着他的眼神,就如同一名长者该有的温柔。洞庭洛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这个味道,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极为熟悉了吧。

        犹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荒雪待他是极好的。她和娘总是以师姐妹相称,亲近得犹如亲姐妹,甚至两人住的屋子都一模一样,就连窗户,也都是朝着枫树林。那时候,洞庭洛总爱跑到她的屋子里去玩耍,因为那里有很多稀奇的花花草草,有很好闻的药草的香味。那时候,荒雪总是轻轻刮一下洞庭洛的鼻尖,说,“小洛好可爱,不愧是姐姐的乖儿子!”

        洞庭洛喜欢这个动作,温温柔柔,带了点戏谑,带了点狡黠,却让人满满地感到被疼爱。

        那时候,洞庭洛以为,荒雪是喜欢他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她把一只巴掌大的、满身古怪花纹的蜘蛛捣碎,生生灌进他的嘴里。那时候,洞庭洛在荒雪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疼爱,有的,只是狠,只是毒。洞庭洛从没想象过,那双眼角微微上扬的丹凤眼里,会染上那样狠绝的色泽。

        从那以后,各种各样的毒物,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植入他的体内。

        爹常年在外,娘的武功不知在何时被荒雪废掉了。荒雪贵为公主,身边又有神出鬼没的贴身侍卫,庄里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他被毒物折磨得生不如死,娘却只能独自伤心流泪。直到他十二岁那年,娘用亲手研制的□□毒倒了荒雪,带他逃离山庄,却因为临走前中了荒雪恶意报复的剧毒,死在了枫树林,她甚至没有撑到下山,就死在了枫树林,那片她和景浩然许下终身的枫树林。

        荒雪依然淡淡地笑。“皇兄中毒,我便知是你。小洛,你长大了。”

        洞庭洛眼角微微抽了一下,没有说话,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荒雪的出现,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虽然当年答应过母亲,今生决不报仇,但是,这样的杀母之仇,又岂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这些年,洞庭洛能做到的,不过是尽量不去听不去想“荒雪”这个名字。

        荒雪注意到洞庭洛捏紧的拳头,眼神有些哀伤。

        “为什么不报仇?我以为,待你长大,你便会回来找我报仇。”

        洞庭洛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希望你能回答我。”

        荒雪点点头。“你问。”

        “你为什么要毒杀我和我娘?为什么,你明明该被我千刀万剐,我娘却不要我找你报仇,说你有你自己的理由?你,回答我。”

        荒雪一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她不要你报仇。她到死,都没恨过我。这世间对我好的,真真只有她一人。”

        这时,树林的那一头忽然急急奔来一个人,上一刻还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一眨眼,已经近在眼前。

        那是一个中年人,身材挺拔颀长,浓眉深目,气质豪迈,是枫血山庄庄主景浩然。他一脸兴奋地望着洞庭洛,仔细端详着洞庭洛的脸。

        “小洛!你、你是小洛吗?”

        洞庭洛瞬间有些呆滞:我、我好像不是回来认亲的吧!为什么会遇到这些完全不想见到的人!

        景浩然见洞庭洛如此神情,原本兴奋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

        “小洛,你,还是不愿意认爹吗?你,还在恨我,对不对?”

        洞庭洛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景浩然,他忽觉有些悲哀,虽然小时候和景浩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是那时候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子。但是现在,时间带走了太多的东西,对洞庭洛来说,与景浩然之间的隔阂已经太深,而对景浩然来说,洞庭洛也已经不再是当年坐在他膝头撒娇的小洛,洞庭洛这个人,实在太过陌生。

        正是尴尬的时候,忽听“咔嚓”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洞庭洛心生警惕,循声走过去看,没走几步,竟然闻到一缕淡淡的玉兰冷香——

        这是!

        洞庭洛大步跑过去,扒开及人高的荒草,正见心中一直挂着的那女子捂着胸口往地上倒去,洞庭洛忙将她拦腰抱住。她睁开眼,看见他,带血的唇勾起一抹笑,看着,却是那般苦涩。

        “……洞庭洛,你是景浩然的儿子么……”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