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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青花翠-8



夜风凄清,稀疏的寒星凌空俯瞰广袤的人间。

        如果它们能开口说话就好了,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不是报应。我的第一个孩子,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来临就已经消失了。化作一滩血水。

        丽妃一直躲在被子里哭泣,她说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大意滑了胎,无颜再见我。

        恐怕这个时辰母后已经歇下了,明日一早方能得到消息。

        谁也看得出来母后对于子嗣的看重,后宫乃是非之地,丽妃没了孩子,高兴的是多数人,到那时流言蜚语明面暗里明地涌过来,她会更加难过。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她,也就由着她哭去,交待玉粟好生陪着她,便与皇后一起回了德阳宫。

        难以入寐,因为一闭眼就会做梦。

        我八岁时杀的第一个人,浑身燃着火跑到我梦里来告诉我,这就是报应。那个诅咒太可怕了,以至于我还牢牢记得那时候他烧焦的面庞和烟雾之中弥漫的血腥味。

        想跟他说,尽管报应我就好了,不要伤害其他人,包括我的女人和孩子们。

        难道他要令我们夏族皇室绝后方能罢休?

        梦魇纠缠不休,我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作好了去见母后的准备。谁知母后一早得知这消息受了重击,卧病不起。

        好似最近都不太顺利,我越发忐忑不安。

        听几个翰林学士说起过寺庙,那是寻求庇护之所,我突然很想去。虽然摄政王曾下令烧毁寺院,坑杀僧人,但他还未来得及做完这件事就得到报应了。我想,有些事情容不得人不信,纵然佛法能够渡人,但不敬者怎能获得救赎。

        于是召了几位重臣商议如何修葺城中寺庙、在皇宫建造佛堂等事宜。

        勋旧大臣固然是会反对的,不过我以母后为借口向他们动之以情。

        出于孝义,反对的声音渐弱了。在宫中建造佛堂算是夏国皇帝为“百善孝为先”作出的表率;再者,修葺寺院、庙宇亦可笼络汉人。

        隆冬不宜动土,内工部便趁这空广招良匠,着手设计佛堂,呈了不少图纸上来。

        大概是看我这样用心,母后欣慰,身子好起来,也没再提丽妃那件事了。皇后整日在慈宁宫陪着,看佛堂的事有眉目了,不知上哪儿去弄了几串佛珠来送给母后。

        那佛珠是普通的檀木,很新,带着浓郁的香气。我捏着一颗珠子问她:“可识得佛珠上的字?”

        她迷茫摇了摇头,接着又恍然大叫:“不就是佛字!”

        我笑道:“你猜的。”

        “猜中了也算本事。”皇后努嘴挑眉的样子很任性,像个孩子。

        我说:“佛堂建好之后,我会请位高僧来。你可以时常陪太后去听高僧讲经,抄一抄佛经,顺便多认几个字。”

        皇后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斜着眼望向母后,“听说丽妃就是心血来潮要学写字,端着砚台不小心打翻了,她那性子又胆小如兔,一受惊就滑了胎。”

        我冷冷瞥了她一眼,将佛珠随手挂在香炉上。

        母后在一旁轻叹:“好好的学写什么字呢?她又不是多么聪明的人。”

        我宽慰母后道:“都过去了还说什么呢?如今朕建造佛堂就是为你们所有人祈求平安。”

        殿外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求见,齐安过去与他问了几句话,回来禀报:“皇上,长兴公主殁了。”

        离除夕还差几日而已,她到底捱不过开春。还不知道察德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四周都安静下来,都在等我的话。眼看着要喜庆地过个好年了,平添丧事,有些棘手。若敬她是前朝公主,理应按前朝的先例办,不过毕竟已经改朝换代了,总不能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我在母后身边踱了几步,回头对齐安说:“就按本朝郡主的规矩办。先交代一下内务府派些人手过去,丧葬之事全由公主府统办。宫里不能耽搁,除夕该怎么过一切照旧。”

        齐安领命下去传话,我也没心思琢磨建造佛堂的事了,早早地回了寝殿。

        我的孩子没了,母后病倒,紧接着长兴公主在年关撒手而去,像是在预示什么。

        连着许多天我都心神不宁,夜里时常惊醒,甚至还在梦里见到了六年前长兴躺在祠堂里的情景。她孤零零地躺在苍青的地板上,天窗楼下来凄惨的光。供着诸多牌位的香案上铺着的明黄绢布随风颤抖。

        如今她终于解脱了,我可能也不会再在梦里见到她。

        一早睡起来就觉得精神欠佳,找齐安问了问长兴的事怎么样了。

        齐安说:“公主府早有准备,因此并不匆忙,只是前去吊唁的百姓实在太多,将那富华道堵得水泄不通。”

        汉人去吊唁他们最后一位公主,想必十分哀痛。

        至此以后,全天下再无一个姓司马的。由他们去罢。

        恍惚地去上朝,听见隐约的琴声从御花园那边传来,问了才知道是宫廷乐坊在习练。不知怎么的,我听着那雅乐,竟想起上回在文墨坊里听的《破阵子》。

        我很想去看看公主府究竟是什么场面,顺便探望我那痴情的皇弟。

        长长的街道挤满了人,连积雪都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中消融。

        一个大大的“奠”字悬在公主府的匾额上,底下跪的不知是什么人,披麻戴孝。

        街旁的百姓也都红着眼,互相张望。



        我从偏门进去了,公主府里边挂满了白幔,令人望而生畏。

        毕竟是前朝公主,来灵堂祭拜的人寥寥无几,前朝的旧臣若是敢来便要扣上反逆的罪名。寻常百姓又不得其门而入。于是只有平日里伺候公主的一些侍女们在哭灵,礼部几名官吏按例前来表表意思。

        我没进去,从窗外一眼就看见了赫连察德。

        他蜷缩在棺柩旁,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旁人也不在意他,由他躲在那里。

        我倒是有几分心疼了,我们夏国的亲王怎么可以为了名汉族女子沦落成这样。

        礼部的官吏走了之后我才敢走到门边,不怕谁认出我来。

        灵柩前空空荡荡,我在想要不为她上柱香吧,也算是看在察德的面子上。

        正想走过去,忽然瞥见门槛外跨进一只雪白的绣花鞋,裙摆上绣着青花。

        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长,我心中一惊,慌忙抬头看,竟然真的是她。

        青花绲边的素白衣裳,看上去很单薄,不能御寒。她径直走进来,从侍女手中取过香朝灵柩摆了三拜。那青烟缕缕绕在她玉琢般的指间,熏着她眼眶中盈盈的泪。

        我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霎时才想起来,为了给长兴准备陪葬品,我特地下令景德镇赶制一套瓷器。所以万寿节后他们并未离京,而是在京中赶制瓷器。

        她在发髻上别了一朵白梅花,素颜寡淡。转身时,不小心与我的目光相撞。一眨眼,蓄了许久的泪恰巧滚落出来,或许和我一样觉得太意外了,她怔怔望着我。

        我的心怦怦乱跳,浑然不知这女子的眼泪能令人慌得完全不能自已。

        很想抬起手替她抹去那滴泪,但是隔了那么远,双脚也不听话,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她的视线与我错开,转过身去走出了灵堂。

        直到眼前空了我才如梦初醒,心急地跑出去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