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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自是霜娥偏爱冷



        嘉峪关。

        高大巍峨的城墙拔地而起,四面都是米浆浇灌的厚重青石所筑,沿着西行的山脉绵延而建,势若龙脊,垂似悬臂,东临酒泉,西连荒漠,远远望去如一条长链从繁华的关外探入大漠,那长链恰在城关处打了个旋,似是一把大锁恰好锁住了这处重要的关隘。

        一转眼安媛和李成梁父子来到这里已经有大半年了,李成梁新晋了嘉峪关副指挥使,端正是从四品的官员,薪俸高了许多,不同于从前在军中辛苦看人脸色的日子。李成梁生性简朴,只是在城西置了处宅子,家中也未请多余家仆,每天白日里自去衙门点卯做事,家中便剩了安媛与如松两个,生活过的波澜不兴,倒也平静安宁。

        边关久无战事,消息来往就要闭塞的多。起初时安媛还一封一封的信往京城里寄,笺上都端端正正的写着“张居正启”,“段府二小姐亲收”,巴巴的盼着能从京城传些消息回来。边关不比内地繁华,驿站信使半个月才到一次,难得李成梁主动开口,亲自帮她用的军里的驿送快马寄出,可寄出的信都像石沉大海一般,等了十天半月,也截然没见半封回音。

        城里往来的多半都是当地百姓,各自安居乐业,别是一番淳朴之气,每日论及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也无人关心政治。安媛关心则乱,便起了回京城探听的念头,李成梁疾言厉色训斥了她一番后,隔不了几日却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裕王妃翁氏有了身孕,嘉靖帝停止了了对翁家的处置,还赏赐了翁氏许多彩物。安媛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放心下来,连翁家都能不受牵连,想来嫣儿也该无事被释放了,她这才打消了冒险回京的念头,安心住了下来。

        可她仍然没有气馁,坚持给嫣儿和叔大写信,每日信里的内容无非是问候他们过的怎样,到得后来,写到无话可写了,便写些自己生活的琐事,日常的闲话,有时候对着雪白的笺纸一写便是半日,觉得他们好像就在自己身边,如常般静静地听着自己说话。一封封信向京中寄去,哪怕全无回音,也从未间歇过。时间久了,连李成梁也佩服起她的毅力,每次拿信替她寄出时,投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

        安媛是宫中出身,论起多有不便,对外便说是李成梁的妹妹,如松的姑姑。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这一路的经历,如松很快就忘记了京城的繁华,沉浸在这大漠边关的雄伟壮阔中,和邻居王千户家的二狗成了好兄弟,两人立下了保家卫国戍守边关的远大志向,要去投军。奈何他俩都还年未满十四,不得入营参军,于是每日里都不肯去书院读书,要跑去军校场偷偷看父亲训练兵士。起初安媛很是反对,然则随着他们去了次书院,听完迂腐的老先生念经似的授课后,也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只是要求如松赶在李成梁之前回家。有好几次他们在角楼上捉对厮杀玩的忘了形,都是安媛偷偷赶到军校场把如松拖回家,倒也没有穿帮过。

        日子过得飞快,这日快到冬至,天气骤然冷了起来,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天色便黯淡了几分,忽然飘起大雪来,眼瞅着离李成梁从军校场回来还有半个时辰,安媛趴在案边揉了揉写的发酸的手腕,唇边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她把新写好的信笺用火漆封好,收在袖中。临出门时拿了把油纸伞,披上了素锦菱花绣的斗篷,去寻如松回家。

        去军校场的路安媛已是驾轻就熟,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有些阴沉,地上积雪渐厚,她撑着伞行走在雪中,只觉四周很是安静,只有木靴踩在雪上吱吱呀呀的如同呜咽。远处天边缀着几片轻云,淡淡的浮在薄暮后,朦胧间笼罩着远处巍峨苍茫的群山,都在雪中一片萧素沉寂。

        沿着关城东闸门边的角墩往西走不到百米,便能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远远听到厮杀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黑甲,森然立着点将台上,便似一座山般稳然。在点将台四周,一排排兵士在空地中排列整齐操练,长枪挥舞,喊声震天,鹅毛大的雪片落到他们的枪上、脸上,他们恍然没有察觉,甚至连头发丝也未动半分。

        安媛一眼瞅到校场西侧的竹篱旁,站着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一人持着一枝竹竿,两人站在雪地里,打的毫无章法,却是势均力敌、难解难分。安媛看的又好气又好笑,过去拍了拍如松的肩膀,放粗声音喝道:“如松,还在这混玩,你爹爹就在你身后。”

        如松骇得一震,手中竹竿啪的掉在地上,回头却见是安媛站在旁边,顿时安了心,常抒一口气道,“姑姑,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说着吐了吐舌头,远远瞅了眼点将台上威严的父亲,剩下的话没敢说完。安媛放下斗篷,露出一张清秀脱俗的脸,她莞尔一笑,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牵着他回家去。刚走了没几步,却见军中传送书信的小校在营前下马,看到安媛便打了个招呼,笑着唤道,“安姑娘。”

        安媛笑着还礼,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拦住了小校,从怀中取出书信,低声说道,“我这有两封信,还要相烦王大哥帮忙送到京城去。”

        小校接过书信看了眼封皮,连声说道,“不碍事的,这几天就有急件送到军中去,回头给姑娘一并送过去好了。这信是寄给张…张居正大人?”

        安媛点了点头,“对,就是裕王府侍读张居正张大人。”

        “张大人好像不在裕王府做侍读了,”小校想了想说道,“半年前就调到翰林院去做翰林了,家好像也搬到铁帽胡同去了。”说着他又看了看第二封信,却吓了一跳,“段府…姑娘是说哪个段府?”

        “兵部尚书翁东涯段大人府上,”安媛疑惑的瞥了他一眼,心里隐隐涌上有一丝不详,“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段府早就被抄捡定案了,段大人一家老小流放岭南,这信往哪儿递去?”

        安媛只觉心间一丝冰凉,她伸手接过那封信,藏在怀中,强笑道,“是我糊涂了,忘了这事。”

        那小校憨厚的笑了笑,“姑娘放心,张大人这封我即刻就送去,到时候去京里找找他府上就是,断不会误了姑娘的事。”

        安媛微笑着点头谢谢他,抬眼望着远处点将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迷蒙了眼。旁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如松,却只担心父亲一出校场就会发现他们,赶紧拽着她踉踉跄跄的走了。

        晚饭的时候,李成梁照例要问起如松白日的课业,如松哪有去书院上过学,含含糊糊的应答一番,眼见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扯了扯安媛的袖子。不同于往日安媛会出来解围,今日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怔了半晌方才发现桌上气氛不对,尴尬的笑道,“怎么了,是今天做的菜肴不合口味么?”

        李成梁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如松大是解脱,笑着说道,“姑姑今日是怎么了,从校场回来神色就不对了……”

        “校场?”李成梁看着儿子霎时变白的面容,双眉瞬时皱在一块,眼风却向安媛扫去,薄唇向上勾起,“你们去校场作甚么?”

        “我看雪下的大了,就去书院接了如松,如松回来的时候想看大哥练兵,我就领着他去校场转了一圈而已。”

        “哦……”他面色如常,隐约透出心中的轻松,给自己斟了杯西域的葡萄醇酿,就手慢慢品味,却不再说话。

        “爹爹,我吃完了,”如松匆匆扒了几口菜饭,看着姑姑和父亲脸色都不太好,也不敢久待,机灵的说道,“我回房温书去了。”说着便一溜烟的跑回房里。

        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张居正大人可是调去翰林院了?”

        举着杯的手倏忽间一滞,沁香的酒味扑鼻而来,可弥漫在唇齿间的,竟然有丝苦味。过了半晌,他方才迟疑的开言:

        “你怎么知道的?”

        安媛轻笑一声,“今日在校场外遇到了军中送信的王承墨,他竟然从未送信去过叔大家中……”说着她话音一转,声气竟有些涩然“大哥,你实话告诉我,翁家的人如今也不在京中了吧。”

        李成梁手里的筷箸蓦的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一声磬鸣,铮然敲在心上。

        “从京城到这里虽远,快马也不过半个月的时日。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信不能送到。却只是没想到,大哥竟然也会骗我……”她冷静的开口,竟然还有闲暇信手整了整发鬓,说不出的明艳动人,只是瞧向对方的眼神中有不易察觉的淡淡失神,“给我一个理由。”

        有很多种理由,他闷闷的想,每一种都可以摆在台面上,可那并不真实。从第一次看到她写信,他就下意识的想过要替她藏起来,京中形势复杂,是出于保护她?还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他自己也没深想过。

        于是他并不回答,薄薄的唇抿成一线,额畔一丝垂发掩住了脸庞的锋利轮廓,略给这张疲惫的如同被冰封住的冷酷面容,添上了一抹柔和。他听到最后一句,嘴唇急速的抖动了一下,似想说些什么,可眼前女子明媚的眼神逼得他无法开口,他只得低下头去,保持着惯有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她的顽固的抬头看他,只要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半年来,她把这里当作家一般,融入了所有的真心去生活,却无法忍受家人的欺骗与背叛。然而心里的期待一点点冷下去,冻结成冰。笑容凝结到嘴边只是苦涩的难看,她给自己面前空空的杯子里斟上酒,看着桃红的色泽在莹洁的杯中慢慢晕开,心中忽地一片空荡。这里,真的还是个家么?

        却见李成梁猛然站起身来,黑色的身影如山般挡住了油灯,房中的光线顷刻间暗了一暗。他疾步向书房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素白绢布的包裹,只有尺来大小,他提在手中略顿了顿,呼吸也有些絮乱了,然而还是一言不发的递给了她。

        安媛接过包裹,心里隐约明白里面是什么。然而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的拆了开,厚厚一摞都是信,足有数十封,全都漆好如初。她信手拈出一封,拆了开来,还是最早一封,自己初来这里时写给叔大的信,信里报着平安,还有一丝焦灼的问候,那样的心情竟像昨日般清晰。她就着桌边微黄的灯盏细细看着,饮着酒看信,有些微醺的意味。纸上字句早已了然于心,明明是满纸密密麻麻映入眼中,瞬间却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晰。

        被黯淡灯光映着的姣好面容有些失色,一身素白锦裙微微摆动,在灯下静静散发着悲哀的气息,有些话就要脱口而出,他侧过头去,忽然有些惶恐的不敢去看那面色的苍白。他一直告诫自己,他厌恶这个女子,因为她有一张和沉迷权势、富有野心的母亲那么相似的美艳脸孔,也和认贼作父的妹妹生的那么相似。他从心里厌恶母亲,那女人什么都不爱,就只爱权势,却也最终死于权势,还连累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连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时代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这一切的厌恶,都在见到这个叫安媛的女子时被唤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躲开她,可命运却偏偏安排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他无数次的对自己说,收留这个女子,只是出于一个侠客的本能,可或许还有一个男人的怜悯?他早就明白,这张纯美无暇的脸上,是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明朗干净,那清澈的眸子里,哪有过一丝的贪欲。

        脑海中奇异的划过一副日常的景象,他忽然很盼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还是和平时无数个夜晚一样,吃过了晚饭,如松回房读书,她站起身来只是为了收拾碗筷,唇边挂着柔柔的笑容,能够使他心神宁静。

        一杯饮完,她拆开最上面一封,那还是自己初次听闻翁家被开赦后,欢天喜地的写给嫣儿的信。她对着信看了多时,似水清眸竟有些朦胧,目光滑过最后一句时,心里倏忽有了刺痛。嫣儿,不知如今在哪里,那句问候的“安好”竟似一个讽刺般,灼痛了她的眼眸。她终于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把笺纸折起,一字一句的说道,“李将军,谢谢你替我保存这么久,我想是时候,我该走了。”

        她躬下身子,从脚边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袱,轻松的挽在腕间,神态清婉,面色平静如故。他看到那包裹只觉得熟悉,似乎还是逃亡出固原时她带着的那个包裹,这些日子住在这里,自己的薪俸都交她每日买菜做饭维持家用,家里陆续添了许多东西,就连桌上灯盏,窗边画扇,无一不是她亲手挑选安置,可她却未给自己添半分衣物。他心中一阵刺痛,这包裹就放在桌下,她竟然早就准备好了。记忆中眼神清澈的女子,唇边总带着笑容,何曾看到过她的脸上也会出现这般哀伤的表情。

        “姑姑,你要去哪里?”在房外偷听的如松蓦的冲进房来,他心中大急,伸手抓住了安媛的袖子,一双灵动的黑眸里全是哀求的神色。

        安媛心中一软,就像是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扎了一下,她的手掌贴到如松脸上。如松惶恐的抱着她的手臂,两行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像幼鹿般紧紧偎着她,语气里全是依赖,“姑姑不要走…姑姑不给如松讲故事了么?”

        “不可以哭啊,如松。”她的声音飘的淡淡,就好像是拴着风筝的线,随时都会断开,“你不是说要成为最骄傲的将军,就像姑姑给你讲过的故事里,郭靖和乔峰那样的大英雄,怎么可以轻易的掉眼泪呢。”

        如松只感觉握住自己的柔软的手忽然放开,手心重又恢复了冰冷的温度。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翩然飘出门去,一袭白裙犹如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剩下余余尾音让人心颤。

        那副画面在他幼小的脑海中定格许久,直到许多许多年后,他依然会记得姑姑离开的那夜情景。他侧头微微看了眼在身旁一言不发的父亲,目光触及到父亲紧握的拳头,他心中对父亲的一点埋怨忽然就消失了。

        给他讲过许多传奇的故事,带给他许多温暖的姑姑走了,家里恢复了冰冷清净,以后还是只有父亲,才是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

        随着那裙裾在视线中模糊而至消失,如松强忍住泪,喉中发出一点点呜声,似小兽一样。很多人都说,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自从母亲死后,他没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过。不管以后他还会有很多的妻妾子女,他依然是个严肃而沉默的丈夫和父亲。可是只有如松知道,父亲也曾很开心的展颜笑过,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短暂岁月里,他也曾给一个正做菜肴的女子洗过菜,打过下手,也在对儿子发怒的时候,听过那女子柔声的劝解,顷刻怒气便烟消云散。那女子添置过的家物,父亲从甘肃带到辽东,又从辽东带到京城,无论有多旧,都未丢掉过。好几次有不知情的家人将其丢掉,又都被父亲或者自己偷偷捡了回来。他们心里大抵都有一种感觉,只要这些东西在,那个女子熟悉的身影就在身边,从未离开。

        而那段恍若寻常人家的温馨生活,是一幅难以磨灭的场景,在他心中永难释怀。

        夜渐渐深了,黑色的夜幕中弥漫着淡淡的寒意。雪不知何时停了,屋顶堆积着刺眼的白。偶有些积的浅的,划过瓦间房顶,凝成水幕坠到地上,滴答作响,在这静谧的夜幕中分外清晰。

        安媛站在孤寂的路口,望着满城的零星灯火,深深吸了口气,天下之大,还有何处可去。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裙幅之间,却是摸了个空。那个小小的牛皮酒囊早就在来的路上落失了,起初时她还起心回头去寻找,可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还能上哪儿找去。她心中蓦然一丝伤痛,好似她与这个世界里最初相识的那些人,都散落的无法追寻。

        来往的路口,新添了几间绸缎铺子,往日略有面熟的秋掌柜夫妇正在收拾门面准备打烊,见安媛站在门外,都客气的打了个招呼,“李姑娘,外面天飕冷的,还没家去?”

        安媛低低的应了一声,却见秋掌柜夫妇将店里的桌柜并在一处,货物都全部搬出,鲜艳的桃红湖蓝的绸缎在地上堆满,这样子竟有些长久歇业的意思,不免奇道,“秋掌柜这是要出远门么,怎么连柜台都收拾了?”

        “年关到了,生意也不好做。这里的买卖着实清淡,十天半个月也卖不出去一匹缎子,”  那秋家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南方女子的精明干练,只听她手上并不停歇,口中仍然絮絮,眼眶却有些发红,“再说两个孩子都在家里,心里也着实挂记不下,咱夫妇琢磨着还是早点回乡过年去算了。”

        安媛略攀聊了几句,得知秋掌柜夫妇都是苏州人,本来想去关外做丝绸生意,奈何今年西北用兵,朝廷关闭了通商口,他们运的货物卖不出去,便留在嘉峪城关做起生意。如今生意清淡了,他们运的绸缎货物也卖得差不多了,便索性关了店铺回老家去。听那秋掌柜的意思,北方苦寒之地,也不如家乡生活的舒服,怕是一时半会没有打算再回来了。安媛砰然心动,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知道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又该是怎样的江南繁华,她如今孑然一身,天下之大,却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去走走,增加些阅历见事。

        她于是沉吟的开口道,自己有个远房亲戚住在苏州,此番年关将至,很想去随着看看,不知能否和秋掌柜一家同行。秋家妇人平时就和安媛很聊得来,虽然略觉得奇怪,却也一口答应下来,只弯了弯眉笑道,“姑娘不回去和李将军说一声?这大晚上的就随我们走了,怕不被李将军把我们当成了人伢子。”

        “都已经说过了。”安媛含含糊糊的答道,附近邻居都只道她是李成梁的妹妹,因而平时对她也格外尊重。秋掌柜是个老实沉默的男人,见她们说妥当,便一言不发的去后院牵来了雇好的牛车,把货物木箱都搬上车中,自己坐到赶车的位置上。秋家妇人拉着安媛也上了牛车。

        风雪中匆匆跑出一个小童,好像带着哭腔在喊着什么,风雪声实在太大,逆着风只能听到隐约传来“姑姑…”的唤声。

        黑夜中,牛车辚辚向东而去。那小童狂奔到路口,也只看到在青石的雪地上留下两辙车轮痕迹。

        一片雪飘在了他的手心,慢慢融化开来,变成了冰凉的水珠,刺痛了手心的肌肤。那雪中竟然有一种清香的味道,如同姑姑平日里的味道一样。

        很快,大雪便会盖上这些痕迹,到了明日,这里又是一片崭新。

        细雪浸湿了纸糊的车窗外,雪片纷纷飞舞,风依旧呼啸。

        张居正收到书信,快马加鞭的赶到嘉峪关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这日正是除夕,他独自牵着马进了城关,只见这个不大的城池里,家家户户都挂起了鲜艳的桃符,市列珠玑,商铺兴旺,门市红火,大明富甲四海,就连这边陲小城也是一派繁华景象。他打听到副指挥使府就在街后的巷子口,心中颇是有些期待,时隔半年多,马上就能见到她了。本以为早已阴阳永隔,谁知道时隔半年多,竟得知她还在人世的消息,一收到书信他便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只奔这里而来。

        袖中的牛皮小酒囊中还有小半壶酒,随着步伐隐约摇晃作响,他不自觉的抓紧在手中,全然未曾留意到,在走过的这条热闹的街巷上,还有间悄悄关了门的商铺有些不谐,而那门前斗大的一个“秋记”招牌,此时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歪歪斜斜的倒坠在门上,似在预示着什么。

        远远的,一个小童带了顶皮帽奔了过来,不留神滑了一跤,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扶起。小童抬头看了看眼前青衫消瘦的清朗男子,忽然瘪了瘪嘴,开口唤道,“张恩公。”

        安媛上了牛车,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那秋家妇人一改在外面热情嘘寒问暖的神情,拉扯自己上车的手有些冰冷,似一个铁铐般紧紧锁住了手腕。安媛轻轻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那鹰爪一样的锋利,她心中有些慌神,脸上强自笑着,“秋嫂子别开玩笑了,这是在做什么。”

        秋家妇人却并不理她,麻利的从身后木箱中取出麻绳,把安媛的双手双脚都绑紧,直到确定她无法动弹,这才松开了她。双目却紧紧盯住她,生怕她会跑掉一样。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安媛苦笑一声,眼前的人是敌非友,她脑中极速的转着,到底有谁会和自己过不去呢。她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你们认识春兰?”

        那妇人冷冷瞥了她一眼,“安姑娘,你最好什么都别问,到了地方就会知道了。”

        安媛心中赫然一惊,她知道自己姓安,那必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了。小小的车厢内,两人心思各异。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女孩没有哭闹,也没有叫喊,甚至有几分坦然的。既然天下之大无处可去,那便听从老天的安排吧。她于是安然的靠在车壁上,反而安下心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双眼合目休息。

        反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