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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白蓝



乾海国边境,军营。

        这里是一支出征的精英部队的暂时驻扎地,军容严整,处处充满严厉肃杀之气,低调简朴。寂静的夜晚,窗外风在呼呼地吹,军旗在帐上投射成影,像云在摇晃颤抖。月光从帐外偷偷溜进来,冰凉寂静中带着诡异。

        这样静谧的夜里,我却只能在帐内来来回回地踱步。

        营帐外突然有了一丝响动,我急急冲到帐边,却被长剑一扫拦了下来。林龙剑身高扬,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夏姑娘,请不要乱走动。”

        我使劲剁了剁脚,声色俱厉道:“你都不担心你们小将军吗?”

        林龙眼依旧低垂着,沉沉应声:“小将军叫我们走,必是有信心——”

        帐外一阵喧哗,依稀听到有军士高喊的声音:“小将军和安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我眼眸一亮,急急地便往外冲,这次林龙没有拦我。他早已在我出帐前的一瞬,跑得不见了踪影。

        平日入夜之时,军中总有齐整的巡夜士兵,但是今夜,空旷野上,却只有风声,在帐内听到的喧哗不知在何时已经散去。我急急抓住一个路过士兵:“不是说小将军和安公子回来了吗?在哪里?”

        “他们都在医帐那里,听说是受伤了……”

        “受伤了?!”我的呼吸一滞,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医帐中,安羿静静站着,白衣上染了不少灰尘,他的脸色阴沉,目色阴如夜色,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

        我擦了擦眼角依旧挂着的泪,缓缓走过去,眼神一转,看到了无力躺在床上的楚桐,他的身上,赫然正插着一把长箭。我垂下眼,“公子……怎么办?”

        安羿低下头,帮楚桐检查伤口,嘴唇紧抿着,脸色虽然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是微颤的双手泄露了一丝他的担扰。楚桐伤口是在腹部,箭直直地插在楚桐肌肉纠结的小腹上。楚桐的脸庞毫无血色,嘴角轻轻抽动,显然是在承受着莫大的痛楚,我心一紧,看向正查探伤势的安羿。安羿觉察到我的紧张,突然转过头来对我抚慰一笑,面上淡定依旧:“丫头,把药拿过来。”

        “嗯。”

        “命人把药拿去熬了,你准备一下,我要拔箭。”

        “公子……”我突然伸手压住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冰凉,如同刚从寒潭中抽出一般,凉透心骨,“你可以吗?”我知道,他在紧张,他在担心,此时躺在床上的,不是别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知己,最好的兄弟。

        安羿微笑,如沐春风。

        我深吸一口气,将身旁的刀在火上烤了一下,再拿出酒和白纱布,站到安羿身边,拿出手帕为他拭去头上的汗水。安羿看向我,对我微微颔首,然后伸出手压着伤口旁边的血管,准确利落的用刀子将伤处旁边的肌肉划开一下,楚桐吃痛,一声□□溢出苍白的唇瓣。安羿立即用另一支手握上箭尾,手掌使力,箭被扯出楚桐的身体,鲜血涌了出来,楚桐痛得眉头皱成了一团。我手脚迅速地在伤口上撒上安羿配制的止血药粉,血听话地逐渐停止了汹涌,我再用纱布为楚桐包扎好,突然发现伤口周围有一丝不显眼的青绿,我不动声色地处理好伤口。一旁的小将凑上来一脸担扰地问:“将军怎么样了?”我一笑:“将军福大命大,已经没事了。”小将欣喜地走走出帐外宣布好消息。

        我走到刚净完手的安羿身旁,小声说:“公子,箭上有毒……”安羿看向远处的青山:“是无心草。”我一愣,无心草是有名的剧毒植物。就目前所知,只有一种叫白蓝的花能够解它的毒。白蓝寻之极其不易,通常只长在向阳的悬崖峭壁上。我说:“公子,要不要通知吴将军。”安羿摇了摇头,眉头皱起:“我去找。告诉吴将军只会动摇军心。”

        “公子,你走了这里怎么办?”我急切地问道。

        “刘大夫还在,无心草毒发时间没那么快,”安羿看向我焦急的脸,伸出手拍拍我的头,“这白蓝——”话还没说完,安羿修长的身子突然软了下去。

        “公子!”我伸手抱住他,却抵不住他的重量被拉着摔落地面。

        安羿昏了过去。

        烛火星点,耳边静静,风声变得格外清晰,与心跳同一频率。我端起药碗递给安羿,然后静静望着他,眼神中掺有一丝难过。

        安羿笑着接过,一饮而尽,如若喝的不是一杯苦药而是一杯清水:“丫头,真是难得见你这幅样子。”

        “我……”我将他递回来的药碗放下,“公子,刘先生说你身体太虚,这些日子又操劳过度。”

        安羿眼里含上笑意:“你是想说不要我去找白蓝?”

        我轻轻点了点头,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凝固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丫头,”安羿突然压住我的手,冰凉的触感与我手心里的热度弥漫混杂为一团,“那箭,是楚桐为我挡的。”

        我压下心里的惊愣,再抬眼时已经是灿烂的笑,“好,公子,我陪你去。”

        “……丫头,你不能……”安羿眼神一凛,手上却更抓紧了些,“会有危险。”

        我一字一顿,“我一定要去。”唇角一勾,我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公子,你拦不住我的。到时候啊,我可是……”我将指尖放到下巴上,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安羿无奈笑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总能笑得出来。好,去的时候不能乱跑。”

        “好。”我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步出帐外。

        月亮已经有一半落下山面,月色冷冷泛上,凉得寂人,悲得凝人。铺天盖地的云朵渲染着苍穹,如同被铅墨染过的水墨画色。

        夜风中,树叶沙沙作响。我一步一步行在楚家军营中,守夜的士兵执着灯,齐整地在营中行走。我在一棵树影里站定,仰头上去,手抚上自己心口。

        安羿,我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至少,今日,在天沧镇郊外的野林中,我笑不出来。至少,在刚刚,你晕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笑不出来。

        我能笑,只是因为你在这身边。

        西南群山,绵延缠绵向天际,山野青翠,如同染过染料的布缕,与层层交叠的白云映衬着,成为绝美山水画色。

        绝谷峭壁,崖边上一丛淡蓝色的绿株玉草似是撷取了山川之灵气,临渊怒放,招展多姿。

        我随安羿站在崖边,注视着那高山深谷,安羿衣袂迎风飘展。奔腾的山水割开连绵山色,遥望着天际玉端,一望东流入乾海,再不复返。

        安羿拿出一把小刀,细细划开白蓝根边的泥土,小心翼翼如同手下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万般小心依旧怕伤着它半道根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羿终于抬起头来,缓缓吐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已经泛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走蹲下来,静静看他,笑道:“公子,白蓝很漂亮。”

        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是一抹安然的笑容:“是很漂亮。”他转头过去,看向渐渐暗下的天色,“今日回不去了,这山中一旦入了夜,便会危险四在,我们留一夜的好。明天再回去,还赶得急。”

        西南山脚下有一家农舍,四周是高高的篱笆。我不由得想起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看向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安羿,安羿的眉目本就俊秀十分,黑眸如星,神情淡雅,现在一身白衣跨坐在周身黑色的马上,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架势。白衣如袂飞扬在风中,长发翻飞不时刮过他的脸,他的眼审视着眼前的农家,眼底露出一抹探究。我傻傻地看着他,直觉这景色真美。

        安羿拿剑柄猝不及防的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嘴角上扬:“想什么呢?”

        我无辜地摸摸脑袋,花枝乱颤地笑道:“公子,你跟这山好般配。”

        安羿瞄了我一眼:“小丫头又没正经了,小心我把你扔回都城。”说完策马上前,下马敲了敲农舍的门。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进来:“谁啊?”院中脚步声起,门开了,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

        安羿客气地笑笑,拱手作礼:“老人家,打扰了。天色已晚,我们想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说着递上一绽碎银。

        那老太婆看看安羿又看看银子,疑惑的视线在扫向我时转为清明,脸上笑道:“原来是小两口来游山玩水啊。如果二位不嫌小地简陋,那就请进吧。”

        小两口?我顿时停下了抚摸马的鬃毛的动作,心里流过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我看向安羿,他的脸上轻笼了淡雅的翠色,眼底有一瞬间的呆滞但瞬间又回复平常,看向老太婆:“如此,就恕我们打扰了。”

        老人家很热情,晚餐给我们做了几道农家小菜,虽然清淡,却颇为可口。经过了一天的跋涉,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起来。老太婆笑脸盈盈地看向我,对着一旁正慢慢吞咽的安羿说道:“公子真是好福气,娶到这么一个直爽的姑娘家。这位姑娘气质不凡,说话做事却不与当下的一些小姐们一样做作扭捏。”我一惊,一时不小心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一杯水递了过来,我抓住一口气喝下,一双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好不容易咳嗽总算停止了。我下意识地想扭头道谢,却撞上安羿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他的眼中无波无澜,嘴角却抿起一丝笑意。看着看着,我的脸不由得红了。

        老人家看着我和安羿之间的眼神交流,不由一笑,直起了身子,说道:“这里只有两间房,还有一间原本是儿子住的,他进山打猎去了。你们就睡那一间吧,不用客气。”说罢就走进了左边的一间房间。我愣愣地看着老人家的背景,猛然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什么,霎时觉得脸上红了一片,只好埋头继续吃饭,不看安羿,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安羿站了起来,朝房间的方向走去,淡淡地说:“吃完了就自己进来。”我小声地应了一声。

        我呆站在房间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想到老人家刚刚的话,脸又是一红。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四年,我也已经从当年的十二岁小丫头长到了十六岁,安羿……他有发觉吗?我将手靠在门把上,深吸一口气,管他呢,搞不好安羿压根就还当我是个小丫头,想到这,心里突然有一丝不悦。他真的还只当我是个小丫头吗?

        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很昏暗,只有一支蜡烛点在台桌上,烛光闪烁不停,房间里东西的影子也不停地摇晃着。安羿就着光正在用什么涂抹自己的剑,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飘忽不定,他的唇紧抿着,眼神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看到我进来,径直就说:“累了就去睡吧,我们明天还要赶路。”

        “那你……”我咬着唇,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安羿看了我一眼,淡然一笑:“我待会就睡。”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脸,眼角瞄向一边的床,尴尬着不知要怎么做。

        安羿见我半天没动,收起剑吹灭了蜡烛。我眼前霎时一片漆黑,眼睛一时适应不了眼前的黑暗。突然腰间一紧,一双手揽住了我的腰,把我放上床。我惊叫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黑暗中感觉有人在我身边躺下,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僵硬着不敢动,心里满满地紧张。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安羿清冷的声音透过黑暗传了过来:“小丫头别想那么多,好好睡觉。”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看清了面前的安羿,他的眸子在月光下倒映出一片清池,万分明媚。我不满地瞪了他一下,嘟哝一声:“我不是小丫头了。”听了我的抱怨,安羿的眼眉轻挑,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伸手合上我的眼帘,语气中融进了浅浅的笑意:“好好,大姑娘,你得睡觉了。”

        月色浓浓,我静静躺在安羿的身边,不时偷偷瞄他,想起第一次睡在他身边时,我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那时,他也是伸手拍拍我的背对我说:“别信楚桐那小子胡说,我没有娈童癖。”转眼三年多过去,他还是躺在我身边,却还是把我当我小丫头,我悄悄看他,他的脸比之当年,多了许多成熟与沧桑,唇角紧紧地抿着,大概是在为楚桐的毒担扰吧。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跟着药材接触太多,他的身上开始泛起一股淡淡的药香,清新的味道缕缕飘进我的鼻尖。我陶醉地阖上眼帘,渐渐地陷入了梦乡。

        黑暗中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揉揉眼睛,抬眼看到安羿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拿着剑,眼神警戒地看向外面。我直觉地爬起来,安羿眼睛直直望向我:“去隔壁把老人家叫起来,有人来了。”我大惊失色,立即冲到隔壁叫醒还在睡梦中的老人家。转眼看到安羿已经出了房门,对着老人家问:“到离这最近的城镇要往哪走?”老人家刚从睡梦中惊醒,一听到安羿严肃的声音也顿觉不对:“从后面的树林走,三个时辰就能到。”安羿的眼神冷洌起来,吩咐道:“丫头,你扶着老人家。”我猛地点头,扶着老人家在前面带路,安羿跟在后面。

        黑暗中的山林寒风呼啸,我牙齿开始有点哆嗦。山路大概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有点泥泞。我扶着老人在林中穿梭,听着老人的指示左拐右拐。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体力渐渐有点不支。安羿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直视着后方:“来不及了,你带着老人家先走一步,我去引开敌人,你们赶到最近的城镇,那边应该有吴将军的守军。”他从怀中拿出用纸包住的白蓝递给我,“丫头,你拿着它回去,救回楚桐。”我看着这片黑暗的山林,月光被树叶挡住照不进来,到处都是一片诡魅的色彩。我的心一紧,惊恐地抓住安羿的衣袖:“你呢?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吗?我留下来陪你。”安羿眼神一沉,清冷的视线射向我,严肃怒道:“胡闹!你不会武功,留下来只会添乱。你带着老人家快走。”说完不容我反抗,将我推向一边,施展轻功飞身向后方。我心急地想追去,老人却在这时拉着我向前走:“姑娘快走,公子他说得对,我们现在最好是去找救兵。”我无奈地转头紧跟上老人,投入一片黑暗中。

        身后风声鹤厉,林间隐隐响起了刀剑清脆的碰撞声,我没有回头,我不敢回头,我怕回头就控制不了自己。

        我紧紧拉着老人,只感觉到呼呼后吹的风,很刺脸,很刺眼。

        天刚朦朦亮,我和老人家总算赶到了最近的城镇,我掏出怀里的一块腰牌递给老人,那是出来时吴忠给的。“婆婆,你拿着这个,找到吴家守军,告诉他们实情,请他们来帮忙。”老人一把拉住我的手,嘴里焦急地道:“姑娘,你不要回去,会有危险。”我凄然一笑,从老人手中抽出手:“婆婆,我得跟公子在一起。”说完,跨上刚刚借来的马,一扯缰绳,向着来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