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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若我爱你



山高,海深,天广,地博,清晨的阳光铺满海面,洒上点点金辉。打开门就可以看见耀眼的阳光,西边是陡峭的海边悬崖戈壁,气势磅礴。这里远离战场海域,海面上没有战场硝烟,空气随海面均是寂静无波。我手上端着泛着草药香味的药碗,小心地稳着自已经的脚步,踏向安羿的养病的房间。

        房内传来两人的说话声,轻声细语。

        我眉头皱了皱,犹豫着看着手上冒着热气的药碗,上前一步又无声迈了回来,转身朝着厨房走回去。

        “安羿,那姑娘对你有了感情?”

        我本不想听,可是我的脚还是僵在了原地。

        “……秦先生,”回答的是安羿淡淡的声音,“为何这样问?”

        “我看人的眼光还不至于那么差。而你,应该也不是全无感觉吧?”

        瞬时沉默。

        “秦先生,你误会了。”

        “是吗?”秦自余顿了顿,“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好管。你……真的决定好要把凤萧声交给那姑娘?”

        “是,从四年前就已经决定。”

        “是因为她手上的镯子吗?玲珑镯,那姑娘可不是普通的人。”

        “那只是一个标志罢了,就算没有玲珑镯在她身上,我依然会选中她。我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等。”

        “你的毒已经深入脏腑,这次又受了重伤,恐怕真的撑不了……”

        啪——,药碗在我脚边破成碎片。房内有瞬间的寂静,陷入了无声的境地。是我自已颤抖着手,将房门推开。安羿依旧躺在床上,他的脸背着光,陷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还是能感觉到那一抹淡静的存在。秦自余站直了身子,森黑的眸子望向我,再看安羿,微笑着走出去:“你们好好聊聊。”他走到了门边,朝着破在地上的药碗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是笑意,“我再去准备一付药。”说完顿了一下,转脸看向我,脸上笑容略缓:“你瞒不了她多久的,早知道晚知道都一样,早知道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笑着地抬起了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安羿白玉般的双手伸了过来,我抬头望向他一如既往明丽的笑,阳光越发地柔美,他亮如星辰的眼眸定在我的脸上,而我的泪不自觉的已经滑到了眼底。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我,淡笑说:“我中了毒。”

        我隔了泪看他,“很厉害?”

        他点头,唇角略略上扬,“我活不了多久。”

        我静了下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悄悄拽紧了手,紧紧地捏成拳头,尖锐的指甲陷进肉里,疼痛四处扩散。安羿笑笑:“宜家,我要你明白,谁都无法预料我什么时候会死。你是我选中,要接管凤萧声的人。”

        难过中我有些错愣:“四年前,你和楚桐在书房里说的便是这事?那楚桐……”

        他伸手抚去我脸上的泪痕,微笑着看向我:“凤萧声是朝祈最大的商家,楚家是朝祈的镇国大将,掌握着朝祈大部分的兵权。凤萧声可以成为楚家的后盾,但绝对不能摆在人前来说。若是这些全都挂在了楚家的名下,楚家便会成为从矢之的。”

        自古以来再仁慈的帝王也有猜忌之心,楚家掌握着一个国家大部分的军事力量已经够让帝王彻夜难眠,若是再加上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楚家等于就是在风口浪尖上,对帝王来说,是不得不除之的心腹大患啊。

        我轻轻叹气,心里却泛上一阵苦涩:“所以凤萧声的主人,一定要是一个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和当朝任何得势者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并且最好是一个女子,是吗?”

        安羿淡淡的视线看向我,点了点头:“所以我还要把你留在身边,教导你,因为你早晚是凤萧声的主人。”

        “我可以有一个问题吗?”我坐上床边,凑近了看他,视线从他的眼滑至鼻,再从鼻滑至唇,再往上,定在他的映着我身影的瞳仁里,“选我,是不是因为我的镯子?”我轻笑着把袖子拂开,手指细细抚上它身上碧绿的纹路,“玲珑镯?”

        我的手被他按住压到了床上,笑容泛上他明媚的脸,他冷静地,没有迟疑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笑了笑,突然把我往怀里一带:“丫头,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我的母亲安凤嫣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我母亲皇宫生子犯了宫规,也是皇后帮她瞒下来的。我出生那一年,皇后生当今太子时不幸难产而死,我母亲便独身呆在宫里。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幼时便被寄养在宫外的一个人家里照看,很少来看我。不久之后,云犬便出现了。后来,我便遇到了秦先生,他看到我身边的云犬很是吃惊,直说这是故人之物,那之后的两年,秦先生便俨然成了我半个师父。秦先生向来喜爱山水,在都城没过两年,便打算要离开,我便托他为我照顾云犬。十岁时我母亲出宫带着我出了都城,那时,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妹妹安心。安心刚出生不久便失踪,我母亲就发疯了。家里的环境一下子变得很糟糕,偶尔一次,我便遇到了洛超,他看上了我。就在那里,楚桐便出现了,那时的他虽然也只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却贵在是将军之子,这一见之后,我们便成了朋友。楚桐在邰州呆不了几个月,便拖着我去了将军府。我无意中说起自己的身世,楚将军听到了非常诧异,问了我母亲的名字之后便说跟我母亲是故友,让我带他去见我母亲。可惜当时我母亲已经发了疯,什么也不记得了。楚将军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出钱助我建立了凤萧声。”

        安羿的语调一直平平淡淡,可我的心情却一直起伏不定。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一个缺乏母爱的孩子,就是在我身旁这个四年来一直爱护我的人。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低下了头,喃喃道:“公子,我怎么办?”

        安羿的身体一僵:“什么怎么办?”

        我抬起泪光朦胧的脸看他:“若你身边养的这个女子喜欢上了你,你要怎么办?”

        安羿一向淡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还杂夹着我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我愣了愣,看着他眼里渐渐带出的诧异,又熟悉又陌生。一分钟过去,却如同过了一年一般漫长,他柔凝视住我,双手抚过我的长发,淡然一笑:“丫头,我也喜欢你。”

        我唇角扯了扯,目光一瞬不瞬盯住他,我的笑容静静绽放在他的黑眸里:“若是——爱呢?”

        我一字一顿,缓缓开口,每一个字上都压了千斤心痛,若——是——爱——呢?

        若我爱上了你,安羿,你要怎么办?

        安羿,你深谋远虑,聪明绝顶,文武双全,天下人,大概没几个能出你右,那你可曾想过,在你身边伴你多年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随着时间的沉淀,从开始的感激到后来的依恋,最后发展到爱呢?

        我默默地站起身,临出门前转头瞥了他一眼。安羿依旧是半躺在床上,迎上我的目光,他僵掉的笑容缓缓放了开来,唇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心中酿出一股钝感的疼痛,我面无表情,继续向外走去,沉默至终。

        海上的风刮过我的面庞,船道两旁有白色稚菊在花盆中摇曳生姿,柔柔的,只有少许几朵,但我知道,到了季节,它便会开得茂盛,势不可挡,如同人心中滋生出来的情感,一旦萌了芽,便需要比山重比海多的压力才能将它生生压回。可惜,我没有。

        阳光淡淡洒在船沿上,我的衣襟上也沾上了浓浓的暖意。青衣男人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天,说道:“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啊!”说完就转向一旁不发一言的我,淡定的视线扫过我的脸庞,停驻在我手腕上的镯子上,嘴里发出一声长叹:“玲珑镯,仙物之凡间形体。”

        我微微一愣,淡笑问:“先生如何知道玲珑镯?”

        那人回道:“老夫是安羿的忘年之交,也算是他的半个师父。关于玲珑镯的事,老夫也只是有幸在多年前见过此物,并非什么高人。”

        我一惊,下意识地抚上手上的镯子,多年前见过此物?难道还有人持有这样的玲珑镯?我开口问道:“先生在哪里有见过?又是何人所戴?”

        秦自余摸摸自己的小胡子,脸上挂起一抹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己死之人,不提也罢。”语气平淡,却是无限怅然。

        我见他不愿提,也不再强求:“秦先生,我家公子身上中的是什么毒?”

        “葬心花。”

        葬心花?我记得有在医书上看过。中葬心花毒的人,虽然表面与常人无太大的异处,但是到了发病的时候,便会心痛而亡。普通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数十年,中葬心花毒的人,一生可能不到普通人的二分之一。

        我惊愕地抬头:“葬心花毒虽烈,但并非无解。为什么不解?”

        秦自余一笑,带着一丝无奈说道:“若是一个孩子从出生起便被迫服食葬心花,一直持续好几年,你认为还有办法可解吗?”

        我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从出生起?难怪,难怪他的脸色一直异于常人,难怪,难怪他从不跟安凤嫣贴近……这个善良的男人,用他的疏离与柔笑生生划开了一道鸿沟,原来,原来竟是不忍,不忍在别人心里留下他的印记。我只觉得好心痛,安羿那个陷在迷雾中的身世,迷雾中的童年,又是什么样子?我猛然拉住秦不余,低声道:“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安羿怎么能死,他不会死,我不能让他死。

        秦不余摇了摇头:“没有。下毒之人非常厉害,一下手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那为什么不直接害他性命?害他性命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了,”我心里塞得透不过气,是,害他性命,便不会有今日。但是,害他性命,我便也不会遇上他。

        如果那样,我会后悔,我一定会后悔。

        秦自余说:“下毒之人还没找到,动机也不清楚。就算能找到下毒之人,他也难逃一死。”

        我抬头,目光狠厉:“能够连续从出生起一直下好几年毒的人,一定是他身边亲密的人,这样的人应该不多。”

        “安羿从没想过要知道。”秦自余笑了笑,“皇宫中,是不好轻易涉足的地方。”

        我微微福身,转过身便要走开。秦自余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夏姑娘,你们的感情愈深,对你来说越是无益。”

        我脚步停了停,却没有回头,只有笑容绽在风中:“多谢秦先生提醒。但宜家,甘之若醴。”

        我静静靠在桌上,懒懒地掀着眼皮,窗外已经黑了一片,月色浮上,今夜,又是一个不单调的夜晚。

        安羿修长的身影立在房门口,脚步因为伤口没有痊愈而略略有些轻浮。我转头过去,恰好对上他依旧含笑的眼。我想要去扶他,却又生生退了回来,到了如今,我还能像从前一样面对他吗?

        我咬咬牙,脚步一跺还是走了上去,抬头扶起他虚弱的身子,努力地想要把声音压平却还是埋上了些许担忧:“你伤还没好,怎么自己过来了?”

        安羿没有回答,凝视我,苍白的脸上泛起笑意:“丫头在生气吗?”

        “其实,你可以避着我,”我淡淡道,“但是,生气,我绝对不会。”我怎么会生他的气,怎么会生他的气,他在我心里是天,我怎么会生他的气?

        安羿静静望着我不着痕迹的神色,突然伸手轻轻揽住我,笑道,“丫头,对不起,今天……我有点吃惊。”

        他主动的拥抱让我着实愣了一下,我睫毛微微垂了下来,“我也被吓了一跳,我原以为……我可以不说。”是的,我原以为,我可以不说,但是当今天,他们一个个都告诉我,他活不久了,我就不能再等了。

        “丫头,”安羿把我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低低叹了一口气,“自从遇到你,你就时不时给我惹出问题,但今天,你还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我抬眼望他,沉默许久之后,灿烂一笑:“你早该想到不是吗?”我伸出手,一寸一寸抚上安羿清冷的脸庞,“聪明如你,真的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吗?”

        安羿眉头微皱,垂首望我,眼底闪过一缕复杂。我额上突然有了一个温热的触感,虽是蜻蜓点水,却在我心头久漾难平。

        我心中一喜,有湿热的东西温了眼眶。这是接受吗?是接受的意思吗?

        安羿静静地垂下眼眸,笑了笑,以额支住我的额,四目对上,如深切的波浪纠缠。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靠近,缓缓压在我的唇边,一寸一寸地贴了过来。

        如同之前,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没有人加深,没有人纠缠,像是一个透明的气泡,一碰就破,甚至持续不过万分之一秒。

        只是这万分之一秒,便有一阵异样的冰冷夹杂在安羿温热的呼吸中进了我的唇中。

        我抬头看他,扯了扯唇角,我想要给他一个笑容,可是我的面容却僵在了脸上。身上的力气缓缓被抽空,我的身体软软住后倒去,安羿揽臂一接,将我抱在了怀里。

        他平静地望着我,视线从我发际辗转而下,来回几转终于定在我眼睫上,脸上平静无波,他用着一如既往的那清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对不起。”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安羿清俊的容颜上,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他的任何一个表情,眼眶好热,鼻子好酸,可是我在忍,我在忍,忍着不要哭。

        他怎么能这样算计我?怎么能这样算计我?

        他缓缓从腰上解下一块碧玉,亲手系到我的腰上,然后抬起清冷的眼看我,脸上慢慢泛出了一个微笑,“丫头,从今日起,你便是凤萧声的主人。”

        他的眼中有我清晰的景象,我甚至能看到自己脸上流着痛心的表情。他伸出手,轻轻磨挲着我的脸庞,“丫头,别害怕,等乾海之战一完,我便会回去。”他笑了笑,再深深看我,“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结束的那一天。”

        不,不会的,我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他的手,可是手上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神情慢慢寂寥起来,目光静静投在我的面上,抱起我,将我轻轻放到床上,骨节分明的手停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划过,怜惜又有心疼。我的眼皮越发地重,眸底渐渐恍惚起来,漆黑漫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不要睡,不要睡,睡着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他。

        可是沉重的眼皮却不受控制地合上。

        安羿清冷温柔的声音在耳畔淡淡响起,恍恍而过,最后停在了我的唇上,蕴了水色蕴了铅华蕴了不舍蕴了心痛,只有四个字:“丫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