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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如果公子不信我,我立刻就轻则被逐,重则被杀。但我想不到这么多,我只想要公子平安,谁也不能哄骗他,谁也不能害了他的名誉。

风将我滚热的脸刷凉,我终于看到公子书斋里的烛火,静悄悄,温热的映上窗纸。他从不休息。

暗里有两名侍卫悄没声的逼近了我,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大声说,我要见公子。

侍卫狐疑的看我,拔出一半的剑又入了鞘。窗内忽然传来公子的声音,是麝奴?进来。

我推门进去,立刻呆住。公子端坐在书桌前端,他面前铺满卷宗,两名武士一左一右侍立,分别是梓博和桂杨,桂杨还穿着那身夜行衣未脱,两人都面带微笑,瞧着我。

“我所料不差,麝奴果真来了。”公子发出一个微笑,烛光下他平时冷峻的脸出奇的柔和。“麝奴,你来找我何事?”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我心里隐约知道有什么事不对,桂杨也一反常态,他平时对我总是横扫斜睨,现在却是笑嘻嘻的,他甚至对我开玩笑,小丫头,你这一脸汗,半夜做贼去了?

“我早说麝奴无妨,你偏不信,弄出这么费事的一出。”梓博说,“人家是姑娘家,看着你杀人,居然也沉得住气,倒是不简单。”

“够了!”我终于叫,“你们玩我?阴我?让我中套?”

他们听不懂我的用词,但看他们笑得倒是开心。

梓博说自从那天公子在雪地里救了我,他们就一直疑我来历,我当上半日园的花奴,桂杨便去查了几次,开封左近,都没有一个叫郁金香花园的村子。

“我们认定你是反新政党派来的内奸,所以几次三番想逐了你,只是公子不信。”桂杨在一边说。

“你为什么不信?”我忍不住插进去问公子。

公子笑一笑,“花是天堂的种子,嗯?你爱花,我信你。”

我的眼又热了,他和我一样,凭直觉认人与行事。这样的本性虽然危险,却是根深蒂固。

梓博又说今天公子派你差使,桂杨不放心,琢磨出这么一条计,你若是有人指使,一个姑娘家,刀架在脖子上不敢不招;即使不招,事过后一定有所行动;即使没有行动,目睹公子属下卖官杀人,一定会向自己主子禀报;即使来不及禀报,也断不会反来提醒公子。

这一步一套,被他层层剥开来,虽不过几句话的事,也让我听得背心出汗。好厉害的连环计,好深的人心。这一步步的棋路,我就只想个被操纵的棋子,一步走错,就有杀身之祸。嘿嘿,我是神秘人物不假。我在这府里生活,有我的目的也不假,但是你们死也猜不到我的真实来历,我纵有目的,也不是你们想得到的。

桂杨大大咧咧过来,朝我一拱手,“别往心里去呵,以后大家自己人。”

我送他一个白眼。他倒不在乎,还是笑嘻嘻的。这人确是一条直肠子。

梓博却有另一番担心,“公子,今日的信已经送到吕大人手上,这事如果给老大人知道……”

“毋用担心。吕惠卿贼子之心,只恨别人都看不出来,总有一天他犯到我手里。”公子淡淡的说。将手边正翻的一撂信笺丢在桌上。

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那个我看到的买官被杀的人呢?也是哪个侍卫装的?”

“那是真的。”桂杨说,“他买官是真,我杀他也是真。这人私下做了不少该死之事,公子早已查清。今晚你不来看,我们也会动手,只是在你眼前动手,算是一举两得。”

我不语,这人刚杀了人,满手的血,倒说的这样轻松。

公子拨了拨烛火,烛光一亮,映上我的脸,我知道我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在这里终究是待不久的,这帮人,这些事,太可怕。

公子细细审视着我。“麝奴,你不用同情那些死有余辜的人,任何新政实施,其中总有这些鼠蚁之辈妄图钻朝廷的空子,谋一己之利。今日我做清除之事,不是第一回,以后也不会停止。”

烛光摇曳中,公子清削的脸颊有一层冷笑,俊朗的五官,显出些狠毒。

我打了个寒噤。这是我的公子。他到底是哪一种人?

第十一章、豆蔻为谁

豆蔻开花了,满枝的粉白浅黄,串串如穗,站在坡顶看,像一幅素淡的水粉画,使人盈盈心软。

公子喜不自胜,他催着我快走,喜姐儿急急赶出来请他用了饭再去,公子不耐的挥手,不用了。这会功夫还等得起。

他刚刚随差回京,这一走有月余。前一阵因为相国大人终于上奏成功,神宗皇帝罢免了吕大人和陈大人。那两位都是相国的生平好友,因为反对新法得罪了相国,不论公子如何反对,相国还是坚持清理了他们。公子无法可施,接着就随差去了地方。今天是这一阵子以来,头一次看到他有样轻快的步履,开怀的神色。

喜姐儿又叫着琳铛,要她将公子的斗篷拿出来。等琳铛拿来斗篷,公子已带我走到院中。我回头对琳铛儿打招呼,却见喜姐儿已停步了,咬着唇,笑意褪去,平素喜盈盈的眼睛,正狠狠盯着我。

嗯,我知道,我跟喜姐儿这梁子是结下了,她跟他哥哥桂杨一样不喜欢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敌意,总不会无缘无故。桂杨是疑我身份,她是为什么?

小幺儿悄悄告诉我说,我那次房间被抄,就是喜姐儿让人干的。小幺儿压得神秘的口气,千叮万嘱决不可泄露。又说喜姐儿15岁上就跟了公子,以后一个妾室跑不了的。我不过一个边县的野丫头,凭什么这样得宠?又换房,又送马,本来不过种种花,现在书房里也带着,出门也带着。小幺儿还提醒我,爬得太快太高,要防止摔下来众人踩。现在盯着你的人多,不止喜姐儿,在这侯门公府里,万事要小心。

但这些我都不想管,小幺儿也许是真心为我好,但事已过去,我不想跟这些娘们儿一般见识。并且现在公子越来越信任我,我每天只要能见到他,就觉得满心平静满足。

这是个火烧云的傍晚,各处饭鼓都敲响,天空仍涂满彤云。公子蹲在豆蔻圃中,以手去轻抚那些绽出的小花,掌缘插进花丛,轻轻摩擦。

“麝奴,只有在这里,我才胸怀放开一瞬。你可不知道,平日里有多累。”

我想说我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我已常跟在他身边,亲眼见他与谋士开会,那些事我单是听一听也头大,他却必须全神贯注,忍耐着去一一处理。

有时他急躁发作,各地的贷款贷不出去?朝廷早已拨下的五百万缗现款,三千万担谷,偌大一个国家都分不掉?他对着自己的妹夫,相国的女婿蔡卞发火,

“是谁在躲懒,只想着肥自己的仓,不顾百姓死活?”

但蔡卞也只是摇摇头,又再报上一批其余各地的税率。

有时他忧心的食不甘味,泰山崩裂,两河荒歉,相国日夜处理政事不完,丢给他的除了份内的总理综述,又多了各种督查与募集的工作。在连轴转的不休息中,他满腹恼怒却不得不克制,相国大人不停受到质疑,原来的朋友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公子怒世人不理解父亲,对这种现象却是无可奈何。那些剩下的人,又全是吕惠卿,李定,邓琯那种人。

这些人中我尤其讨厌邓琯,因为他被公子所恶。

邓琯是个八字眉耸肩膀的官儿,说起来也是位翰林,又任着御史中丞,却天生腰板挺不直的弓着。每回来,衣服总穿得极为俭朴,上面甚至还有补丁。小幺儿私下里跟我议论,说“尖虾”邓大人是因为相国崇尚节俭,所以故意投其所好。我觉得“尖虾”这外号又促狭又形象,小幺儿口头刻薄是出了名的。但公子确实对邓琯颇瞧不起,相国对邓琯还和颜悦色,公子却是丝毫不假以辞色。那邓琯一出门便拿一方丝绢擦擦额头,再骄矜的抛给身后随从,适才的谦卑一扫而空。

大多数时候公子冷静,文书简文浩捧着半尺厚的文件不歇气的念上两个时辰,他眉毛也不抬,眼皮松松下搭,沉静的湖面下,隐隐有着急速的漩浪。这时候我总是怀着一丝敬畏,他身上的力量,让人目眩,温暖时让人敬,冷静时让人怕。

也有时他默默仰望一洗的长空,神思飘离这小院内,他独对着窗外寂寂青山,半轮熟透的红日迟迟不落,他怅然的脸带一点笑,那是思念某个人的笑。谁令他思念?谁令他挥笔写下,再自己独自念: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我侍立在他身后,收拾那些或要或不要的字纸。公子偶尔会在心情好又恰好有闲的时候,教我写上一两个字,有时候是个“麝”,有时候是个“宋”,写字么我是会的,但书法确是不通,又要做出不会写的样子,因此我别别扭扭捏住笔管,将字写得拙劣生硬。公子笑我写螃蟹字,“每一横都向两边翘起,每一竖又向两边飞去,每个字都张牙舞爪。”

更多时候我写“海棠”,我的名字。我铺上一叠纸,执意的写了一张又一张,墨汁渗透了纸面。我将它们晾在墙上,一面一面,都是螃蟹般横爬着的“海棠”。也许我在默默等着有一天,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我终于会得告诉他,我的名字,叫做海棠。

公子填的词,“海棠着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这句话里也有我的名字,我喜欢。我将棉纸覆在他的笺上,循着他的笔迹,一笔一笔的描摹,将最后的撇那拖得老长。“好景良辰,谁共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