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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过一会才又说,公子回来了么?这事……能小就小,且尽量多瞒他一些。

公子已一步踏了进来。

第二天我去公子书房的时候,他正与一帮人埋首在一张大地图里,他拿了枝朱红毛笔在上头圈圈划划,沿一条河道将沿岸城市圈勾在里面。我知道他们又在烦那个黄河改道的事。

他听到我进来,也不抬头,一边看地图,一边听身边人汇报那些堵水筑墙的工程数字。

“目前城基厚二十尺,墙高十尺,百姓与官兵都在墙上搭棚,耗资已三百万缗。”文书捧着单子念,报给他听,又将摧毁户数,迁户数目一一报给他,

“墙再铸高三尺,人手若不够,禁卫军也可以调去。”公子简洁的吩咐,那文书飞笔记录,又说,“要是再堵不住,势必影响开封,灾民每日增加,死伤又添,这笔款子……”

“国库早就空了,眼下只有再增款,让那些大员拿。”公子想一想说,“父亲那里我去说,月俸上了三百贯的,从相国府开始,先捐。”

门被轻轻推开,梓博踏了进来。公子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梓博挥挥手,其余人下去了,他低声对公子说,“查明了,是马钱子。咱们半日园里就有种植。但少夫人那里却无,少夫人的方子里也绝无这一味。少夫人中的,只怕还是提炼秘制过的。”

公子紧握住桌边,继续握紧,手背泛出了青色筋络,他嘴角抽动,眼睛变得可怕起来,似是忍了又忍,忽然发力一挥胳膊,两只架子上的汝窑花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他没有停手,反手又将壁上一张字画撕了下来,几下扯烂。

外面的丫鬟小厮一拥而进,都呆了,谁也没见公子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本是最能克制的人。但谁也不敢问他,都知道公子的精力体力已透支到极限,他从昨天得知晴初的消息急急赶回,在霁月楼陪了半宿,直到现在未合过眼。

琳铛儿小声指挥几个丫鬟轻手轻脚的打扫,不一会儿地面收拾干净,众人依然退出,屋里静的若无其事。

公子瞧着那块干净的地面,终于从抿得刀锋一般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查。一个也不放过。所有食物,所有进出霁月楼的人。”

梓博躬身领命。我在旁已惊得说不出话,公子无疑是在查晴初的病因,无疑他也不信那大夫的话,但马钱子?马钱子不就是半日园里有种的那棵毒树?这深不见底的相府,当真有人存了心去害晴初?

简文浩这时匆忙走进,手中一叠报单,他满面兴奋,见此场面愣怔一下,公子转向他,他才说,“妥了。本来要迁走的富户都留下来,军队那边也妥了,前天送去的干粮已送达,此行共救下百姓三千人。”

公子瞧着简文浩手中那叠报单,良久,伸手接了过去,简文浩瞧瞧公子冷凝成青灰的脸,又说,“大家都议论,公子如此全力辅助相国疏浚河道,又相救百姓,实是侠道柔肠,圣人之举。”

公子捏住那叠单子看了看,一个凄凉的笑浮上嘴角,笑容渐渐扩大,他手臂一扬,报单纷纷飞出去,又唰啦啦一一落在他脚下。

“三千人,三千人。嘿嘿,人家说我才比子建,胸藏万壑,结果呢,我竟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简文浩噎住。良久,退了出去。

我蹲身给他把那叠单子一一捡起,公子缓缓坐下来,等我全放好了,他伸一只瘦骨的手握住我。

我哆嗦了一下,他的手这样凉。

“麝奴,局面诡谲,我只怕要再走险棋。你必要支持我,助我。”他声音艰涩响起。“照顾好少夫人,在那边除了你,我竟无可嘱托之人。”

“我理会得。”我终于发出声。这是寂静的午后,过于寂静,窗外日影闪过,又似是人影,比落叶还轻的声息,更衬得四周肃杀。

第三十四章、深府迷障

霁月楼顶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黑鸦,这群沉甸甸的鸟,乌压压涨满了枝头,一声不吭的像合拢的伞,随时准备撑开,给霁月楼蒙上不祥的黑幕。我带了小果儿拿长竹竿去赶,第二天又卷土重来,在院子里绕着树飞。我火了,去屋里找出一副弓箭。

“不能射呢,小果儿在边上叫,它们是通巫的,你不喜欢,赶赶就好了,不能射杀,它们会复仇。”

怎么复仇?

我见过它们吃死人肉,小果儿深黑的大眼睛里盛满往事中的恐惧,半个村子的人都死了,饿的,瘟疫,乌鸦来了,尸首都被掏空了,有人去杀乌鸦吃,第二天就死了。

乌鸦只吃死肉,你一活人怕什么,我搭上箭就要射,楼上的窗子砰的被推开,晴初白着一张脸,眼睛如两颗蓝星,

“麝奴,果儿,别杀生!给我孩子积点德吧!”

我立刻乖乖把弓箭放下,再也不提一句要杀要赶的话,不但不杀,我们还去找了些剩的馒头和肉菜抛在院子外供它们啄食。晴初最近脾气大得吓人,从那次中毒险些流产后她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噤若寒蝉,我们也加倍小心,什么事都小心翼翼顺着她。

于是这群乌鸦天天来了,有时候也不聒噪,只是静静栖息在树枝间。我渐渐发现这些不讨喜的鸟儿自有一种美感,叶片掉的光秃秃的枝头,没有了繁琐的喧扰,树冠铁枝银划般格外清爽整洁,在这各有方向和姿态的枝干间,一动不动的立着一只黑色的鸦,便有了铁艺般的肃穆格调。

这些悄无声的鸟儿高高低低列在枝头,像一句句箴言,冬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天后,降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晴初的早饭刚刚送上去,我们现在不让她下床,不让她下楼,不让她走到院子外,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医生嘱咐她有滑胎之虞,轻易不能动,偶一动弹,伍妈妈就要大呼小叫一番。公子早有交代若少夫人有个闪失,大家都不要再过日子。因此所有丫鬟组成一个防御队,严防死守的只有少夫人一人。我不再去楼下的小屋,每天只是不离她左右。问诊时,进食时,入睡时,我都得在旁边,所有膳食与调补我都亲自监督,但我已不觉得这是负担。

我和晴初越来越默契,她静水流深的眼波一转,我便知她心意。每日里的往来人物基本都是家中人,这阵子公子的两个婶婶,三夫人和管事的五夫人来的更是密切,几乎隔个两日就要登门来嘘寒问暖一次。晴初很怕与她们说话,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时候我便捧碗药催她快喝,或者立在她身后,绷着一张脸。

两位夫人见我这样严肃,也有点坐不住,就笑,你看麝奴这小丫头,这髻儿配着这衣服,乍看倒真像个俊小子!这么护着你家少夫人是怕我们吃了她?

我说可不是么。我说的时候笑也不笑,反正我从来也不怕她们。晴初也笑,她是笑着打圆场,

“婶婶见笑,麝奴是上次被吓着了,她一个小人儿懂什么,无非是不敢有差池。”

对着我这一丝不苟的脸色,两位夫人终于坐不下去了,她们刚起身,我便抢上一步打起帘子,看着她们出去。晴初笑吟吟的看着我。

“麝奴,你这好惹事的!又得罪了她们,看将来不给你指个癞头酒鬼让你去嫁!”

“我明天就去嫁,还得让你给我备嫁妆送我出门。”我说着帮她换家常衣服,她又问,“你说公子为什么要你来照顾我?”

她指的是这几天,公子忽然态度又转为冷淡,他自己不再来霁月楼,只是让喜姐儿或者琳铛送东西,有时东西也不送,每日的信也少了。

我心里当然明白怎么回事,公子要保护她,惟有冷淡她。越是爱她,越要让旁人以为不重视她,咳,何苦。

这样蹊跷的情况,晴初自己自然也想得到,但是要做母亲的女人,心思自然转移了重心,她现在异常的絮叨,从前的不在乎的劲儿收了不少,时时只忧虑孩子生下会更受其扰,又指望凭着这孩子,两家能摈弃前嫌,从此安生过日。

“听说公公推得新法条又受了阻,听说皇上这次连看也不想看了,这几天想必大家日子不好过。”

我想说何止日子不好过,简直是如履薄冰。公子先除吕惠卿,再铲邓琯的计划很顺利,吕惠卿倒台后邓琯那个小人立刻又上了一表,对皇帝说如今朝堂最为可用之人就是相国的儿子和女婿,王雱与蔡卞,他建议皇帝将这二人予以重用。但公子向来厌他,相国也对邓绾的反复变节背信颇为不齿,于是邓琯被罢官斥退。

但相国大人自己也很不顺,神宗皇帝对他日益失去信心,他每日自中书省回来便是全府严格戒备之时,相国大人浓眉黑面,一点伺候不周到便惹他发一顿火,下人们人人自危,连夫人也不敢轻易与他讲话。他一般回来便关书房,与公子及一班门客谋士密议。还有件事我更要瞒住晴初,她的父亲庞大人上书参了相国大人,列出数十条罪状,相国大人回来大发雷霆,又发悲叹,兔死狐悲,忽又冷笑,“虎毒不食子,他倒是一点不顾及。”

说到“虎毒不食子”这几个字,身周人人惊动,俱不敢言。相国很少有这么明显的暗示。因为最近悄悄有一种可怕的流言,据说相国手下的人,查处了一件使人恐惧的事,重阳夜那晚的刺客郑源,其实正是晴初的父亲庞大人密使的。庞大人以女儿身在相府做儿媳,却一点不顾及骨肉的行此一着,使人惊惧之余,又一阵阵的胆寒。

那天公子脸色惨白,出来便找人严加保护霁月楼。因此一事,相国与他之间也生了点嫌隙,公子忽然内忧外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