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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只是小公子身子弱,好容易睡着了,这时候移动可就费事,不如明儿送去。”

执事妈妈一群人走了,晴初就开始埋怨伍妈妈,怎么好将敏儿送去那老太婆那里?那老太婆老得连糖和盐都尝不出味道,敏儿去了那边,还不是由着她手下那群妖魔鬼怪来摆弄?

伍妈妈脸色沉重,半晌才说,“我恍惚听着一件事,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接着压低声音对晴初讲了几句,晴初脸色立刻变了,我见她脸色由红转灰白,羞耻与恼恨一起在眼中迸射着,知道她已经怒到极点。

“她们不信我,大可让元泽休了我,我带着敏儿就是死在外头也不会在这里讨一口饭!敏儿身子里的血,管他姓王姓李,也不会容她们动一滴!”她哗的回身进了内室,立刻将门关上,连我也一起关在外面。

我问伍妈妈,她却缄了口,只说内府那边嫌少夫人太年轻。我知道一定有个极耻辱的传言,使晴初如此痛恨。但一直到第二天公子出现在霁月楼,我才知道那传言有多么离奇可笑,内府那边仍是谣言不断,传敏儿非公子亲生。这回将小公子带去内府,是安排了道士做法,再来一场滴血认亲。

公子来看敏儿这日,大雪初霁,一点微薄的金光,稀薄的涂了一层。

即使隔着黑裘斗篷,也能看出他形销骨立,他轻飘飘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走。伍妈妈跟他说着晴初和敏儿的情况,他听着边微微颔首,边交代几句,话语简洁一如昔日,语气不容置疑。他说一句,小幺儿便在旁重复一遍,立刻便有人去飞速办理。伍妈妈念着佛去安排饭食了,公子这才回过身,我们的眼睛对上了。

如黑色矿流般的吸引,我身不由己向他走去,他目光明明平静,对我却如暗藏漩涡,深邃无比。

“麝奴,你好么?”

我只有点头,只要见他这样神情语气,我总是乱了方针。

他嘴角一牵动,似乎是笑了一笑,往我肩上一拍,便往楼上走。门帘一掀,晴初自己出来了,她怀中抱着敏儿。

公子停在上了一半的楼梯上,晴初横在楼梯最上一级,神情颇是冷漠,明显是个挡驾的姿势。公子望着她,神色甚是奇异,然后说,我看看敏儿,我带了大夫来。

“你少碰他!”晴初大声说,她一开口,才看出她浑身都是激怒,青色血管再透明的薄皮下凸起,如纸包着的火,即刻就要燃烧。

“你想把敏儿带走,去交给那帮做巫法的?门都没有!”

公子被她震住了,“你且歇歇,”他柔声说,“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你就是!”晴初咄咄逼人寸步不让,我忽然想起我妈妈,身体一向羸弱的她唯一一次的发飙,是我小时候与男生打架,妈妈一把上去揪了人家领子,母狮子一样的怒吼。

“敏儿是我生的,他从此只跟着我,跟你王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你在外头做什么事我不管,就是别想伙着你那老娘老奶奶耍花招夺走敏儿!”

公子进退两难,看看我,我朝外努努嘴,晴初已闪身进了屋,将门啪的关上。公子抿抿嘴唇,下楼向外走去。我心中一抽,来不及多想,便追了出去。

公子独自走着,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人都不见,他步子不快,也像在等我,我便还像往常,跟着他的脚步走,看着他骄傲的,沉重的背影。

我们踏着残雪,默默的走了一阵。化雪的这天,奇冷,我能看见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我也呼一口,看着那白雾慢慢散了。不知何处,一阵彻骨寒香袭来,稍稍呼吸,便直沁心底。随之看去,墙角有一株腊梅,细条枯枝上缀了一粒一粒黄色花苞,在雪泥中,呈现出剪裁般的凝立效果。

公子肩膀微微一耸,我立刻跟着停下脚。从来我和他,不用多语便有这种默契。哪怕在各怀心事,物是人非的此刻,依然保留了这种本能。

公子伸手抚触那些小花苞,深呼吸了几口。

“白梅若雪砌玉阶,红梅若胭脂融冰,但我却独爱腊梅。这一株梅,是小时候,叔叔带我一起种下的。”

原来这一株梅却是旧相识,他眉目间现出深思和思念。

“你东坡大哥好不?”

我说东坡大哥还在密州苦熬,密州那地方本来艰苦,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所以回回来信都满是义愤。

公子一笑,“他在外又写了两篇佳文,先斩《小畜》,后斩《大畜》,攻击讥刺新法。加上他弟弟,又一起奏了一本。”

呃,我语塞,这个我却是不知道,但东坡干得出这样事却是毋庸置疑,看公子语调还是清淡,似乎不拿这当一回事,他眉宇中的郁结已经浓到化不开,现在再加上什么,也不过如此了。

“世人怨我谤我,又能如何?”他轻轻捻起一小瓣掉落的梅花,送到鼻边去,“即便连晴初也不能理解,那……也没有什么,我总是做到我要做的”

我默默点头,我知道他是不想让老夫人那边当真搞场滴血认亲的闹剧,所以想自己先挺身出来将敏儿带走,可是晴初不相谅,他也不解释。

“麝奴,这阵子是苦了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但我没有话说,我以前见他总是塞了一肚子话,不管说出多少,都有一句最要紧的话没有说,但这时却连那一句也没有……哪里是不爱,我只有爱他爱得更深沉更绝望。在这一片百味交集下,惟有静默,惟有静默……才是合适。

最后我说,现在,我只要晴初快乐。

他点头,我也只要,她快乐。

他独自走了,我目送他踏着残雪泥泞的小径远去。一些碎屑的梅花瓣坠落在地,寒香浸入骨髓,似乎将血液也浸冷了……

但晴初却是最不快乐的人。

自那天起晴初失去了笑容,敏儿的奶娘她都不满意,亲自挑选,询问,仔细着人盘查来历,凭空多了无数琐事,她还兀自不休。我看不过去,她说,你不知道,有人要害我和敏儿。我只好摇头。但有前车之鉴,所以也不拿她的话做胡话。

敏儿日夜啼哭,晴初百般爱抚,霁月楼内愁云密布,敏儿虽生的白胖,其实先天不足,常常吮吸也困难,要拿指头沾了奶水去喂,有时候白日沉睡,夜晚终夜哭闹,霁月楼内人人不能睡。大夫说满月小儿不宜用药,相国和夫人都来看,夫人也是烦闷,晴初更加沉默,轻易也不跟人讲话,饶如此,还是每日有几个婶娘,姨奶奶,不停地来探问。人不亲自来,丫鬟仆役也是一日几回的来。后来晴初烦不胜烦,但这套规矩总是免不得,她便说病,不起身,有人来就要我挡。

敏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大夫已不肯开方子,公子找高人寻的偏方,晴初也并不真的信。这时府内流言纷纭,都知道少夫人与公子的关系如履薄冰,有人传言少夫人不日便会回庞府,现在关着门,是在收拾衣服箱子了。几时回去?有人打问,答的话便更隐晦和惊悚了,据说相国大人被朝臣联合参奏,很可能会被黜免……圣上现在已不肯再见大人……种种流言在府中不胫而走,每个角落都有人窃窃议论,几处管家都严查造谣者,但霉菌一旦滋生便再也刹不住。眼见大厦将倾,人人惶惶自危起来,有人开始私自偷运东西出府,叔叔那里加强了夜间守卫和巡查,但是据说两位叔父自己也在暗自囤货,遣散后的退路,

流言开始盛行,如恶毒的蘑菇云,连街坊都有传言。因为晴初不信相府的药,我亲自去药店配,却听到有人正议论府中事,将晴初说的十分不堪。我怒火中烧的,立刻动手,将那人教训了一顿。

那人捂着被我踢肿的头脸,又怕又怒,“你这小哥儿是谁?没有王法当街行凶?”

我把适才弄散的药全掷到他脸上去,“你跟我讲王法?你诬蔑当朝宰相,马上就能拿你问官!你敢不敢跟我走一趟?”

旁边人来劝架,“算了算了,这为的什么?相国家事岂是我们能管的?”

那人走了,一边不甘示弱的丢狠话,“你有种别走喏,你等着有人来收拾你!”

我冷笑,就站在原地等着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实在是太想发狂一场。

那地痞果然又招了几个人,几个泼皮将我围住,我不等他们发作已经出手,我感受着拳脚痛击在身体的痛快,也感受着别人的拳脚挥在我身上的痛快,我太想要这一场发作,太想毁灭和被毁灭。

终于有人认出我是相府的人,是公子雱的亲随。登时众人一哄而散。我仍不罢休,只想赶着大麦上前去踢他一顿,但他们已走得鬼影也不见一个。我慢慢整理着破损的衣服,脸上手上都火辣辣的痛,嘴角也牵破了,却是这多日来,唯一的一丝畅快。

忽然一匹小驴直冲到我身前来,我看清那是小麦,上头坐着小果儿,

“快回去!”她带着哭腔,“都在找你……快!”

我心沉下去,立刻打马回相府去。人人面色沉重,见到我的狼狈相也不多问,只是默默侧身让路,我也不下马了,一溜烟骑到霁月楼,没进去,就是一片哭声。我冲进去,几个丫鬟都面如死灰。静生看着我,嘴唇颤抖一下,终于说,“小公子……”

我心中一空,“晴初呢?”我大声问。不等回答就向楼上跑,迎面撞上伍妈妈哭的揪起来的脸,我推开她就掀帘子进去。

晴初正坐在小床边,敏儿睡在她的膝上。我一步步过去,她们是那样沉静,让我屏息。我低头看敏儿,沉静的小脸再不见痛苦,没有哭泣,没有那些突然的窒气,也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