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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十二节



        内地的百姓可能永远也不能感受地处边疆军民在战争中赢得或输掉一场战争的生死攸关,更无法品尝其中滋味,大地也被什么从恶劣的灰色中唤醒、点亮,整个世界阳光明媚,白雪刺眼,零星锣鼓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多少人崴歪着两条被棉裤围成水桶粗的腿,紧一步,慢一步地往集面上赶。官方大早晨摆开两列军士,摊开了台面,准备举办一场庆典,哪曾想,不到一时三刻,就成了升腾着团团热气的“包子笼”。乡老组织的百姓箪食壶浆,等着犒劳王师,锣鼓、唢呐声像鼓起来的一阵春风,上了人眉峰,撩了人心头,让那些腰上系条绫绸的娘们迎风,甩起手来走,在市上成杨柳。

        狄阿鸟没打算看热闹,可杨宝儿跟他小叔一起去了,阿狗、杨蛋儿也要去,这么多人,让许小虎带着俩孩子去,杨小玲不放心,打发了狄阿鸟说:“你一个大男人,老窝家里看书、乱晃,我嫂子见不得,这么热闹的天儿,人家都出去,你也去转转吧?!”

        一打发他,杨蛋儿却不去了。狄阿鸟发着牢骚,带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来,来到市面,也不知道看什么好,问头上阿狗,阿狗说要看跳舞,他就往娘们那儿钻,钻到跟前,正对着庆功台,能看到上头的头头点点,有几个头盔,太阳底下反光。

        阿狗又闹着看“戴西瓜的兵”,狄阿鸟又只好绕着场地往前头走。

        营兵庆功,是要带俘虏的,庆完功,赐过酒,还要让那些立了显赫军功的人骑马,由精锐甲兵押着俘虏紧跟其后,环城扬威,一时看不到几个人,走到跟前,倒有几个校尉相公家的人出入。狄阿鸟一眼瞅到了身醒目的白袍,知道那是到哪里都那么耀眼的“白袍红线”,正要转身,阿狗和许小虎眼尖,先后看到吕花生,许小虎一说,直呼其名说:“阿爸。那不是吕花生那小子吗?!”

        阿狗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找个认识的不容易,没来由高兴,紧擂狄阿鸟的头,大声嚎嚎:“哈生,哈生……”

        他是孩子,不知道大人的弯弯道道,狄阿鸟大为无奈,没好气地跟许小虎吆喝:“这小兔崽子见了人,比见老子还亲,老子真白疼他了……”许小虎没话回答的,只好一个劲地笑。狄阿鸟骂了几句,回头往人堆里走,被秧歌队一冲,跟进去晃悠,再出来,看到那“白袍红线”用马鞭一点,“哎”、“哎”地招呼自个过去,而旁边的吕花生该是被人问起,跟人说起阿狗,说起阿狗,不得已又说起自己,此刻卖了个侧脸,不动生色地嚼动两腮。

        狄阿鸟走到跟前,打量那“白袍红线”几眼,见她偏好戎装,却唇红齿白,动作拿捏,缺少樊英花那种男人也少比的雍容和气度,怎么看怎么别扭,就佯作不知地说:“啊呀,军爷,你唤我?!”

        那邓小姐两颊微红,眼睛看着阿狗,说:“我是听吕壮士说,说,说……”

        阿狗连忙嘟嘟:“哦叫阿狗。”狄阿鸟朝吕花生瞥一眼,觉得他没说什么坏话,笑着说:“你看他,他说他叫阿狗。”他往头顶上瞄了瞄,呵责阿狗:“谁问你叫什么了?!”阿狗愕然,连忙说:“哦就是叫阿狗。”狄阿鸟又连忙说:“小姐,你看他,他说,他还知道他就是阿狗——”他这一岔话,那邓小姐的话只能吐半截,人家也只好跟着说:“哦~?!”

        狄阿鸟学人家当爹当妈的口气,说:“我们家这小子,就是事情多,这不,非要来看热闹,不让他来,他闹,来了呢,你在哪儿你站不住,你刚想站哪和人说句话,他就要走了,不让人一刻消停。”

        他这么一怂恿,阿狗还真吭吭了,说:“阿哥。哦要去跳跳。”

        邓小姐一脸无辜,上看看,下看看,干脆猛地一转脸,看向吕花生。

        吕花生在邓小姐的目视下,不自在地说:“呃,那谁,邓小姐听说你和那陈校尉认识,想问一问你……”

        狄阿鸟说:“哪个陈小卫,我不认识呀,谁说我认识,哪一个陈小卫?!”

        吕花生不耐烦地说:“你装什么愣呀,老去我们那儿的那个……”

        狄阿鸟看看邓小姐,问:“我还是不知道哪一个,那个卖酱油的吧?!”

        吕花生急躁起来,喊道:“我说你,装什么傻,和我们一块来的那个,见你就叫主人的,那,那一个……”

        邓小姐更正说:“陈校尉,出自羽林建章,怎么说也是名门望族,叫他什么来着?!我看,是你——弄错了!”

        吕花生硬着头皮说:“我没弄错,这小子也有来头,那个王统勋都,都上门好几次,去看他。”

        邓小姐用疑惑的眼神,再看看狄阿鸟,目光从他的新袄落到大裤腰带上,最后,摇了马鞭一顿,说:“他可能真不知道,光认得人,叫不出来名?!”她也到和这人说话吃力,正要放他们爷仨走,一抬头,见陈绍武裹着受伤的胳膊,从另一个方向上过来,连忙抬了下颌,示意狄阿鸟去看,小声说:“就那个陈校尉。”

        狄阿鸟生怕她上前喊一声,让自己和陈绍武面对面,从而揭穿自己的傻相,就吞吞吐吐说:“是他呀。”

        不料,邓小姐却不往跟前去,背过身来,带着狄阿鸟几个,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狄阿鸟似乎明白了,冒冒失失地说:“你问他的事,那你是问对人了,要问什么事儿?!他没成家。”

        邓小姐的脸腾地一红,用鞭柄捅过去,怒道:“谁问你这个了?!”

        狄阿鸟也学她的模样,弯身,低头,小声说:“那你问啥?!家世?他家,寄食武县,名门之后,打小不爱读书,喜欢玩刀弄枪,那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马战,步战,都是好汉。”

        邓小姐娇憨地说:“我也是打小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针线女红……”

        狄阿鸟就喜欢坏人心情,愕然道:“你不喜欢女红?!你这个嘴唇,它怎么这么红呢?!”

        邓小姐大怒,抡鞭欲敲,却觉得狄阿鸟是老实人,太老实,只好说:“你不懂。”

        狄阿鸟又说:“我是不懂,我就弄不明白,为啥有的女人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一大早露面,嘴唇就跟啜了血一样,看着怪恶心的。你看我们家,孩他娘,没有过,一次也没有过,这是为啥呢。听说,那些个女人都不正经,喜欢采阴补阳,那是趴人家男人身上吸的,那嘴,都跟水蛭一样——啧。”

        邓小姐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抡了鞭,咆哮说:“滚。你这个……”

        狄阿鸟抬起胳膊揽阿狗,做出一副惊惧,躲闪的样子嚷:“我滚,我滚,你可别打着孩子了。”说完,顶着头上一个,拉着脚下一个,望路猛蹿,逃了十好几步回头,见那邓小姐在人后擦嘴唇,哈哈就笑,一溜烟往家奔,一边跑,一边吓唬不愿意就这么回家的狄阿狗,说:“再不回家,那女人就追上来啦,非用鞭子打咱不可,让你说,哦就是阿狗,看你以后还见人就报名,哦就是阿狗不?!”

        跑到半路,路上过兵,一排、一排斜举刀枪,中间夹着俘虏。

        狄阿鸟拉着许小虎往边上一站,去瞅这些俘虏,足足一二百人,半数身体粗壮。他看着,看着,眼看就要过去了,突然听到低沉的歌声,熟悉得让他心猛地一颤,他猛地一转身,跟着往回走。

        阿狗不停地提醒:“那女人,她打鞭子。”

        他就一边追,一边说:“是呀。这些人,以后都要吃她的鞭子,说不定还要被砍头,要是不被砍头呢?!他们有了兵器,就能打仗的呀。”

        他随着,走着,碰到一位站路角的兵,凑到跟前,问:“大哥,他们这些人,是杀头呢,还是押解到长月,献于陛前?!”

        那当兵的说:“可能要杀头。”

        狄阿鸟寻思片刻,旁推测敲地问:“谁说的?!你自己想的吧?!咱们这儿这么缺人,不留下来干活呢?!杀了,多可惜,要不,当奴隶卖,一个人,总抵个牲口的价钱不?!”

        当兵的反问:“谁要呀,给你,你要?!谁也没说,留下来干活,那不是给鞑子留里应外合的根子吗?!”

        狄阿鸟说:“看你说的,人有口饱饭,谁还,谁还去拼命?!再说了,留下来干活,不是有人看着吗?!”

        当兵的说:“有理,你去跟跟校尉相公讲吧。”

        狄阿鸟笑笑,说:“我就是问问。”

        他又往前追去,越过大半截队伍,站在路旁的高宅根子上喊:“哎。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呀?!有没有我老家的?!有了,放个屁。”

        俘虏们没有人吱声,继续往前走,狄阿鸟也就继续往前追,再想想,站在那儿“呼噜噜”几声怪叫,再往俘虏堆里瞅,有三、四个俘虏抬头,朝自己看来,立刻大声说:“呃!你们谁是从东夏来的?!我也是东夏人,你们谁是,我出钱,把你们买下来,放你们回去。”

        浴血奋战过的营兵听着驻足,随即就上来了俩,叉枪往后扛他,他一边笑,一边说:“别碰着孩子了,我,我就是逗他们玩。”

        几个营兵一听,觉得是这么回事,把他扛后退,就下来了。狄阿鸟还跟着追,眼窝明亮亮的,还是吆喝:“里头有没有夏侯家的人?有没有?!夏侯家的奴隶会干活,我,赎了他们,放他们回家。”

        营兵心里觉得怪,“呼啦啦”上来好几个。

        狄阿鸟再一次拿头顶上的阿狗做幌,说:“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可别吓着孩子,我就是逗他们玩的,哎呀,看你们大惊小怪的样儿,你们王统领,陈校尉,我都认识,真的,啊,我就是找找,看看,有没有肯干活的……谁应声,他就是想活呀,他想活命,以后,就不会生事,对不对?!”

        士兵们依然没有为难他,下去了。

        他再也不好喊叫的,慢慢地跟着走,突然,有个俘虏回头,用别人听不懂的话咆哮:“夏侯家早被死神毁灭了,哪还有夏侯家的人?!”